人生有许多需要忍受的时刻。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抵在心口的痛。自古忍让是伤心!但人生遂意能几何?强如姜望,说自己想要求一个遂意平生,也要被齐天子骂一句贪心。现世第一天骄也是用了差不多六年的时间,才能走回枫林城。茫茫人海,又有谁能波澜不同?白玉瑕可以算得上是才智高绝之士,但他自问论才论智,都不够绝顶。论智略他不及重玄胜那般谋胜万里,论修行他不能像姜望一样盖绝同辈。彼时父亲身死,白氏无主,革氏虎视眈眈。那革蜚是进步飞快、能够扛得住张临川的神临天骄,又是隐相高政的弟子,身任右都御史,还得到国主的支持,有朝野赞誉。而那时的他还未神临,想要站出来跟革蜚唱对台戏,做君王平衡朝局的先锋棋子,都不被认为有资格。在那样一个于他无解的局面里,他只能缄默离开,辞母弃国。他甚至不能举家而走。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在他走后,白氏上下会陷入怎样窘迫的处境。但他如果不走,让白氏还拥有一定的威胁,则白氏未必还能存在。今天他走在隐相峰漫长的山道上,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来过这里——被赞誉为越国脊梁的隐相高政,松了口想要收一个弟子,整个越国哪家有适龄孩子的不心动?若是放开年龄的门槛,连龚知良都愿意来拜这个师!但是在父亲准备好束脩、准备好打动高政的礼物,带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革蜚已经被高政收在门前。高政只收一个弟子。后来白玉瑕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那时候是他提前一步,一切会不会不同?以高政在越国的影响力,“隐相弟子”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都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他和革蜚的差距,是在革蜚从山海境回来后拉开,在这之前,他绝不比革蜚输半分。他也很想知道,革蜚在山海境里经历了什么。但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有答案。少有人至的孤峰,又何尝不是高政的沉默忍受?白玉瑕终于看到那座无名的书院,高政退隐自囚、关门读书的地方。越国多少年的文华,都在这书院里流淌。多少年才出来一个高政,赢得越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声誉——而他也说死就死了。白玉瑕在院门前停步,面前是虚掩的门。他知道发疯的革蜚就被锁在院落中间,越国会默许他做任何事情。他知道当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张临川闯进族地、杀死自己的父亲。曾也有满腔恨意,郁积在胸怀,不可能被时间化去,但他在这铜钉生锈的大门前,只是静静地站着。生得似美玉无瑕的贵公子,这些年跟着姜望东奔西跑,迷界也去过,妖界也战过,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楼,几年下来,贵气消磨了许多。更多几分烟火气息,还有一缕风雨之后的平和。天空飘着牛毛般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在山风里流动。白玉瑕静看这扇寂寞的大门,久久未有动作,一任细雨打湿肩头。就此一门之隔,院中的抱节树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革蜚,静静地靠坐在树上,嘴角咧开,流着涎,那双浑噩的眼睛,也正对着院门。院里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细如丝的春雨中。隔门相望,两人都看不到彼此,两人都知道彼此存在。革蜚眼睛里的浑噩慢慢散开,转为混沌,又从混沌里,慢慢放出一缕凶光来。衰草压低,荒石结苔,在这孤峰高崖,只能让人徒然缅怀的隐相故居,有凋然微风里,杀生的春景。而空间在此刻泛起涟漪,院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按剑的挺拔身影,就那么站在白玉瑕旁边。“怎么了?”刚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虚无距赶过来的姜望,看着白玉瑕道:“你怎么突然回越国了?”“有人希望我回来看看。”白玉瑕说着,伸手推开了院门。在暗哑的吱呀声里,大门缓缓推开。巨大的抱节树前,衣衫还算齐整的革蜚,躺靠在宽阔的树身,呼吸匀称,已经是睡熟了。细雨扑面不觉凉。再次来到隐相峰,姜望心中也颇为感慨。昔日他为白玉瑕出头,来到这里寻高政论道,高政果然禁绝朝野之声,不许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归国。那时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后什么意见也没有留下就离去。如今再至,已物是人非。谁能想得到,隐隐为南域第一真人、在越地享有最高声誉的高政,会死得那么突然呢?官面上的消息,是三分香气楼勾结南斗殿,祸乱楚国社稷。楚国公开灭南斗,越国在这个过程里,也给予了绞杀三分香气楼南域残余势力的支持。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便亲手毙杀高政,以示三分香气楼的报复。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三分香气楼对楚国的回应。是罗刹明月净为赢得楚国一个既往不咎的默契,而亲手赠送的礼物。南斗殿也说灭就灭,三分香气楼纵然散叶在天下,也绝无可能跟楚国对抗。当然个中真相究竟如何,也唯有罗刹明月净才知。听说书山下来了一位大儒,正满天下找罗刹明月净,要为高政的死讨个答案,但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不大的院子,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布置。在春天的时候,抱节树的树叶,有翡翠般的亮堂。白玉瑕径直往前走,走到革蜚身前才止步。以姜望的视角来看,这两个人实在是对立得很。白玉瑕站着,革蜚躺靠着。白玉瑕醒着,革蜚睡着。白玉瑕衣饰精美得体,革蜚只能说勉强穿着衣服。白玉瑕长相俊美,革蜚也有五官——且五官无论分开还是合起来,都很难看。但微风细雨一片春,给予两人是同样的对待。白玉瑕用靴子踢了踢革蜚的小腿:“起来。”“他听不到的。”姜望道:“当初高真人跟我说,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五府海底。”白玉瑕又踢了一脚,这次加重了力气,革蜚‘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这不是听到了么?”白玉瑕说。姜望耸耸肩膀:“我说的是清醒的意识。”革蜚那双浑噩的眼睛睁开来,咧着嘴傻笑。“喂。”白玉瑕问道:“你的意识清醒吗?”革蜚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咧得更开,傻笑着:“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刷!彗尾倏然出鞘,擦着革蜚的脖子,直至钉入了抱节树身。革蜚愣了一下,这时才感受到那种锋芒和杀气,猛地缩头,恐惧地蜷身往后,带动锁身的铁链,哗啦啦的响。“站起来!取你的剑!”白玉瑕低声喝道。革蜚惊得连连后退,哇哇乱叫,眼神浑浊,口水乱飞。看着他这可怜而又叫人厌弃的样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敛。“我想杀了他。”白玉瑕说:“当初张临川杀了我父亲,就是他纵容坐视!”姜望并不说话。他会站在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决定。白玉瑕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睁开来,意甚萧然:“但面对一个傻子,我出不了剑。”他是观河台上展现越人骄傲的天骄,他是那个放弃推举,要堂堂正正赢得正赛名额的白玉瑕。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革蜚已经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缩到了抱节树后很远,几乎靠近台阶。那条已经生出铁锈的巨大锁链,被牵拉到极限,像是这只可怜怪物的尾巴。他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泪,啊啊哇哇叫个不停。这具身体完全不存在清晰的神智,当然更无所谓尊严和骄傲,只有残余的求生本能。白玉瑕伸手将彗尾收回,归入鞘中,径直转身:“走吧!”姜望陪着他一起走出院子,随手一招,带上了门。天风飘雨在山间。两人并肩在走下山的路。“革氏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世代传承驭虫之术,是越国最具荣耀的名门。我白氏与之相差甚远,但到我父亲接任家主后,两家之间的差距就在快速缩小。”白玉瑕道: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