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历三九二八年七月九日,奄城李氏主脉被屠,支系分其家。”“道历三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邗城吴氏家主被发现死于书房,七窍皆血。其无后,旁支不继,遂绝嗣。”“道历三九二八年九月四日,宋氏嫡子失踪……”琅琊城白府,昔年白平甫的书房中。白玉瑕坐在书桌前,将一张张写着不同情报的纸片贴在桌面,一边贴,一边念。每一张纸片都对得很齐,整洁有序。书房里的一切陈设都如旧时。白平甫死后,再没人用过这间书房,直到他唯一的儿子回来。白玉瑕仍然记得,当年他还没有书桌高的时候,父亲是怎样把他抱在桌子上,高兴地叫他背文章,自己则蘸墨饮酒,狂笔行书,谓之曰“吾儿佐兴。”后来稍大一些了,便少有那样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强调规矩,需要他成为一个完全符合规范的白氏贵子。他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对他是失望的。因为他抛开了家族所赋予的责任,把过往人生所遵循的规矩全都丢到一边,和向前一样地去流浪——他认为自己只是去寻找一个人生答案,但父亲没有等到他回来。白玉瑕一张张地对着纸片,像是在玩小时候玩的拼字游戏。但真正了解越国的人,就能知晓这些文字的重量。奄城、邗城,都是越国的重要城市。李氏、吴氏、宋氏,都是越国境内有名的望族,是仅在革氏、白氏之下的那一等。在傲慢的楚人眼中,整个越国也只有革氏、白氏能算名门。但李、吴、宋这些,在越国境内,也是响当当的姓氏。这些门阀之家接连出事,自然不免人心惶惶。越国各地流言乱飞,人人恨楚不敢言。高政是谁杀的?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好端端的罗刹明月净为何要杀高政?明眼人都知道,跟楚国有关。那么如今这些越国权贵接连出事,祸源究竟在哪里?除了楚国,还能是哪方?楚人何其歹恶!六月的时候,楚国使臣钟离炎,擅闯隐相峰,惊扰高政亡居。恰恰高政的亲传弟子革蜚,从浑噩中苏醒,怒而逐之。革蜚大败钟离炎,越廷亦囚楚国副使斗勉问责——但最后迫于楚国势大,也只能将这两人放归。楚人理亏,所以在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转过头来越国境内就频频出事,公卿权贵人人自危,谁能说跟楚人无关?堂堂天下霸国,竟用此等阴私手段,枉为大国!这汹汹物议,白玉瑕当然也知道。他知道的远比舆论更多。所以他在书房里沉默。笃笃笃~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母亲文娟英的声音:“瑕儿,娘可以进来吗?”白玉瑕随手一抹,用一张雪白的宣纸,覆住了桌面,轻笑道:“进来吧——我记得小时候在这间书房写字,您可从来不愿敲门。”文娟英便推门走了进来,她也笑着:“那我不是防着你爹么?男人啊,动不动就说应酬、工作,门一关就是几个时辰,谁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娘这叫奇袭查岗。”白玉瑕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枝,淡笑着:“我爹可是出了名的本分规矩,您对他的怀疑,属实没什么道理。”“嗐!你知道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文娟英说着说着停下来,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白玉瑕头也不抬地作画,但咧着嘴:“您要想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糊涂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是不能听。见贤思齐嘛。”“掌嘴!”文娟英嗔道:“该说‘见不贤而思内省也’!”白玉瑕嘿嘿一笑:“一个意思,您懂就好了。”文娟英看了看儿子,看了看书桌上摊开的正在绘制的画——兀枝一根,寒鸦一只,几点风雨。十分孤寂的一张画。不知何时,她已经收住了笑容。白玉瑕也抿住嘴唇。母子俩都不笑了。“画下面压着什么?”文娟英问。白玉瑕顿住画笔,轻声道:“这越国地界上的事情,您不知道的也并不多。”“儿啊。”文娟英道:“你该回星月原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呆在家里也没个出息。”“在星月原也没什么出息,东家挺抠门的,从来不涨薪水。”白玉瑕道:“我还是多陪陪您。您一高兴了,手指缝里漏些零花,不比我在外面当牛做马强?”文娟英沉默了一会儿,道:“最近挺乱的,你说——”“跟咱们家没关系。”白玉瑕道:“出事的都是门阀,都是权力相继、垄断资源的那几家。咱家早就风流雨打,在琅琊城说了都不算,轮不着咱们。”白玉瑕在家闲住这段时间,倒也没做太多事情,就是抓着族里那些故态复萌、张嘴闭嘴白氏复兴的人,好好敲打。他归来后的白家,倒比他不在的时候更冷清了。文娟英道:“什么门阀不门阀,都是楚人造的孽,楚人蛮横惯了,可不管你的实际情况。杀人还挑日子?”“真是楚人吗?”白玉瑕问。文娟英脸上一变:“玉瑕!”白玉瑕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楚国方面究竟能用谁来对应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安国公?淮国公?他们动手就是覆国。屈舜华?左光殊?项北?呵呵,以我对他们的认识,他们再如何沦落,也不止这点格局。”“楚国何其庞大,难免腐枝败叶,我儿说的都是英雄,那狗熊你没瞧见呢。”文娟英说道:“像顾蚩那等,什么龌龊事情做不出来?”“娘亲。”白玉瑕语气复杂地叹道:“您真是皇室中人!”文娟英本来还有很多的说辞,但听到儿子的叹息,不由得垂下眼睑:“你娘姓文,你爹你娘,都是越国人。儿啊,你也是越国人。生于此,长于此。”白玉瑕索性将刚画的那幅画掀开,露出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纸片,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奄城李氏说是支系分其家,分的都是些金银杂物,权柄到哪里去了?晋升通道到哪里去了?都收归国有。邗城吴氏说旁支不继,偌大家业、富贵爵名,旁支不愿继吗?不给继啊。所以绝嗣——”“够了。”文娟英打断说。白玉瑕却不肯停:“咱们皇帝雄才大略,是下了决心要剜烂疮了。我爹幸亏死得早,要是死晚了,免不得挨上一刀。”“可以了……”文娟英的声音近乎哀求。白玉瑕继续道:“皇帝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放血。文姓皇室开枝散叶这么多年,很快就要一通修剪——这不,闵郡王已被寻了个错处申饬,封地注定保不住。他若是不够懂事,脑袋也难保。”“白玉瑕你想干什么?”文娟英声音很尖地喊了一声,缓和下来,眼中已经有泪:“你想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这些话传出去,你顷刻成国贼?你父亲你爷爷,你白氏列祖列宗的名誉,全都保不住——你想干什么啊?”白玉瑕却很平静:“我爷爷为国家鞠躬尽瘁,是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我父亲一生爱惜羽毛,恪守道德准则。我白氏列祖列宗,不曾愧对国家。他们的名誉保不住,是因为什么?因为我说实话?”文娟英哀伤地看着他:“舆论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试图挡在前面的人都会被碾碎。真相有什么意义?证据哪里重要?人们并不在乎真相,只需要宣泄情绪——这道理你难道不比我懂?为娘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的事情。”白玉瑕说道:“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我想,能被蔑污之口贬损的,并非真金。会被谣言击垮的,不是硬骨头。”“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娘不懂。玉瑕,他们说是楚人干的,就是楚人好了。楚国强势凌人,也怨不得很多事情都怪在他们身上。”文娟英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放心,我现在也只是跟您说。”白玉瑕笑了笑:“况且这是越国需要的,对么?皇帝要改革彻底,要万众一心,要把握舆论——娘,我是可以理解的。”什么李、吴、宋,他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本不算亲近,说来说去,可算是文景琇家事。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以前就发生了,无关于今日。文娟英抹了抹眼泪,留恋地看了看这个房间,走到书桌前:“玉瑕。娘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去星月原吧,就咱们娘俩。”白玉瑕语带惊讶:“张叔邓姑他们,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呢?都不管了?”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