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是在杜康城的酒曲街,收到朋友的礼物,那是一只铁柳木所制的匣子,匣面扣着有「石门李」标识的暗锁,将这暗锁轻轻一推,匣面便已打开。间铺以红绸,绸上躺着一支纤长的龙须箭。随箭附纸条一张,字曰——「听说你陷落天道深海,难以自拔,恰好我不久前闲着没事,随随便便悟出了一招【定海式】,讲求的就是一个‘镇”字,定心海,镇神意,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速速与我忘了。「这箭式将来必然是石门秘传,摧城侯府独有,不予外姓!除非……嘿嘿!」纸条背面还有字。写着——「不要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我说的是,除非你给我奶奶跪下敬茶,让她认你做干孙子。谁叫她老人家疼你呢?到时什嫡传也舍得!」重玄胖若是想保密,绝对可以做到半点风声都不漏。同理,他若想要「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知晓,也可以做到自然而然的「应知尽知」。姜望没可能去责怪重玄胜什,与旧友也许久未见。展信看罢,一时失笑。关於临淄的记忆,在这些跳脱的文字变得鲜活,仿佛跃於纸上。当初的「临淄四少」,也是恶名颇彰——当然少不了重玄大爷和谢宝树那时候的推波助澜,暗中宣传。「有名重玄胜、李龙川、晏抚、姜望者,譬如人身痼疾,贪婪、风流、奢侈、蛮横,谓以临淄之贼也。」他们四个倒是不曾有什实质性的欺男霸女的事情,但横行临淄,也不曾给谁让过路。那些所谓的「恶少」,都是被他们「点名欺负」、「揪住了揍」的。在姜望肩担万钧的年少时期,也曾鲜衣怒马,恣意京城。在晦暗的日子,有过那样一抹亮色。如今回首过往,他这个异乡来的泥腿子,与三位一等一的名门大少同行,从未有过不自在的感受……彼时不觉得有什,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年轻人的情绪,是被有意无意照顾了的。那个名为「姜望」的年少之人,他固执的自尊,在东国首都的繁华,被妥善地安置了。那些被朋友、被可爱的人们珍惜了的情绪,就要这样被天道抹掉吗?在昌国走了很久,嗅到过很多种酒香,他都毫无波澜。但此刻读罢这张纸条,他突然很想喝酒——和朋友们一起。但非今日。该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该是心无挂碍的时候。…………鬼面鱼海域的雨,一直没有停下。在霸下的磅身影被召唤出来之後,雨珠更显清晰,撞甲如碎玉。巨龟背上,景国和齐国的青年天骄,冲突在那座钓海楼城所形的坟墓外,在那沉都剑所立的竖碑前。杀意冷凝在雨中。李龙川生平没有给人踩在脚下的经历,但全身筋骨瘫住,玉面贴着巨龟的甲壳,并不显出羞愤。「王坤。」他反倒是非常平静地抬眼,看着王坤的眼睛,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後果。我在开弓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最坏的结果,我可以接受所有。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确实明白自己在做什——你就斩下我的头颅。」王坤可以说——你先动的手,你先动的杀念,齐国没有理由问责我。王坤也相信,中央大景帝国绝对可以庇护他。但是他被李龙川这样的眼神逼着,仿佛箭头抵着自己的眼睛。第四十七章 九子镇海.他提住军刀,刀锋一次次转向李龙川的咽喉,又一次次被按止。李龙川的骄傲着实叫人不快,尤其是自下而上的眼神,高高扬起的下颔,让人很想割坏这张脸,戳瞎这双眼睛。明明刀兵加身,却毫无阶下之囚的觉悟和姿态!石门李氏,究竟在哪了不起?什「定海神将」,也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迷界战争都打完了,还去迷界嚣张什?王坤半蹲下来,用刀锋抵住李龙川的脖颈,慢慢用力,直到印出血线:「我明白我在做什,但是你明白你在说什吗?」「……」李龙川咧开嘴,鲜血已经染红了牙齿,他确实是没有反抗的力量了,身上的骨头不知道被敲碎了多少根,早就失去知觉。霸下之力,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神临修士能当。但他笑得仍是十分的灿烂:「我说,你够胆的话,就宰了我。」景国的靖海计划,是针对海族的行动,立足於种族大义,天然带有正确的立场。齐国没有必须要破坏靖海计划的理由——总不能说,为了避免海上霸权被挑战,所以阻止景国人对海族的布局。真要开这样的先例,所有的种族战场都要乱套。人族现有的秩序就直接崩溃了,要进入「无义无理」的乱战时期。但如果李龙川死在这,齐国人的理由就存在了。哪怕抛开国家层面,仅仅摧城侯的发疯,就足够成立。王坤握刀在手,顿了很久,这一刀最终没有斩下。「我不会杀你。」他缓缓撤刀,在这个过程,感受着对一位青年名将的生杀予夺:「你这样的人物,的确不该这毫不轰烈的死了。」「捆起来。」他最後说。自有斗厄甲士,将已经无法靠自己起身的李龙川锁住拖走。嗒,嗒,嗒。雨珠敲在龟甲,将那些岛屿的图形,洗得更加清晰。独立在剑碑前,王坤的面容,沉在晦影。本来躁动不安的巨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东边日出西边雨,天涯台上,天气倒好。「於此望断天涯」的天涯台,究其历史,其实也就四千年左右,但却已经成为近海群岛最重要的标识,被很多海民视为「文明的尽头」。中域第一真人,便於今日降临在此。他独身悬立在陡峭的崖壁之外,负手静看着钓龙客的雕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相应的,镇海盟盟主,也在天涯台上,站了很久。如今代表大齐帝国驻守决明岛、构筑海疆防线的,仍然是齐九卒中的夏屍军。夏屍统帅祁问,也是在这段驻防的过程,逐步完成自己对这支天下强军的调整。更代表东莱祁家,重新回到齐国最高的政治舞台。不过当今镇海盟盟主,却非祁问,当然更不可能是钓海楼或者阳谷的人。而是朝议大夫叶恨水。也是在後来人们才明白,当初他为钓龙客写的那篇祭文,就是齐天子的考核——验证他对近海群岛的战略想法,他的主张,他的分寸。在很多人的认知,叶恨水在齐国是宠臣、幸臣般的存在。不过是个为天子写官文的,「空有华丽文笔,而无文人之精神」。他的文章写得极佳、字写得极好,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效仿者众,一度有成为东域文坛领袖的趋势。但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批评他的声音就多了起来。或许是他写文章大赞齐天子囚废第四十七章 九子镇海.太子是「古圣皇之行」?或许是他写「泥塑佛论」,成为齐天子扫除境内佛教影响的急先锋?总之他一度成为「阿谀」、「谄媚」的形容词。他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也被贬斥为没有风骨、抽掉了脊梁。文人们耻於谈论,以为「卑颜」。但是他外放到近海群岛,担当镇海盟盟主一职,正式主持齐国的海外事务——「近海诸事,无不妥贴。外外,叫人叹服。」朝野上下,多是誉声。正如他给平原郡守邢允蹈写的信所言——「自离都後,声名渐好,而叶恨水无一字一言不同。可见天下盲从者众,众矢之的非为罪,徒醒目耳。」在已经有夏屍军屯驻的情况下,齐国还把叶恨水调来,足见对近海群岛的战略重视。当然也有彼时初履帅位的祁问压不住场的问题存在。此刻这位镇海盟主,穿着一身竹枝挂影的水墨长衫,立在钓龙客的巨大塑像旁,任海风吹过他的长发,也不作什言语。好像景国在近海群岛骤然展开的一系列行动,根本没有被他察觉,又或是全不看在眼中。他亲笔写下的那篇祭文,就刻在碑石之上,立在塑像底座,为「千年之言」。笔锋勾画实在漂亮,便是不看文章内容,也如一幅繁华春景。楼约静静看了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