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诚让杜恒霜坐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从海外归来,打下一个岛屿,还带来三千水军,你以为那位能真心让我在这里做个太平王爷?还有,我这个身份说来说去还是假的,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我这么做,也是要给我隐退慢慢做铺垫呢。我要是一直待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别人威胁你们姐妹的把柄。到时候,后悔都晚了。”
杜恒霜看着杜先诚言笑盈盈的样子,膝盖一软,终于跪在了杜先诚面前,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又叫了一声:“爹……”只有爹娘,才能为儿女着想到这个地步。当然,不是每个儿女,都有自己这样的好运。杜恒霜突然觉得十分温暖,浑身充满力量,似乎再大的打击她也不怕,只因她有这样无私爱着她的父亲!
“我回来,也只想看见你们姐妹过得好。你妹妹的婚事,我会在走之前给她办妥,以后也不用你操心了。你知道,我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只等新君上位,我就能全身而退了。”杜先诚抚着杜恒霜的脑袋,像是又回到了她小的时候,父女俩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小小的杜恒霜洗了头,披散着头发,坐在父亲怀里,拍手唱着儿歌,唱得累了,父亲给她吃一块比蜜还甜的哈密瓜。那时候只有长安贵族才能吃得上的哈密瓜,对幼年的杜恒霜来说,不过是平时消暑的一般水果罢了。
杜恒霜将脑袋在杜先诚腿上蹭了蹭,又咽下去快要涌出来的眼泪。她知道,爹爹回来,是为了她们姐妹,爹爹要走,也是为了她们姐妹。为了她们姐妹,爹爹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你的心事了吧?爹爹的功夫好,海上那点儿风浪真的不算什么。你别担心,爹的病真的是装的。”杜先诚极力劝着杜恒霜,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伤心。
杜恒霜没法子,只好把刚才对杜恒雪说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杜先诚比杜恒雪老辣多了,听了杜恒霜的话,他第一反应就是,“那小子有别人了?”
杜恒霜全身一抖,忙摇头,可是已经晚了。
杜先诚轻哼一声,听得杜恒霜很是恐惧。她怯怯地抬头,看着杜先诚。
杜先诚刚才的慈爱面孔已经冷若冰霜。他低头看着杜恒霜,冷冷地道:“你夫君有了外心,你都做了些什么?”
杜恒霜一愣。爹爹怎么在怪她?她没有听错吧?
看见杜恒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杜先诚又厉声道:“你给我跪好了!”
杜先诚素有积威,杜恒霜忙在杜先诚面前跪直了身子。
“霜儿,你跟爹说说,不管萧士及那小子做了些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
杜恒霜很是委屈,忍不住顶嘴道:“爹!您怎么也胳膊肘儿往外拐?女儿做了些什么?女儿做得还算少吗?”说着,就把她为萧士及做的事一一说了出来,包括很多萧士及不便出面的事儿,她都主动揽上身,甚至还射断了崔三郎的一双胳膊!
“爹,您说,我做得还不够?就算他娘那样对我,我也没有跟他一刀两断。如今还是我在照顾他疯了的娘!”杜恒霜撅着嘴,在杜先诚面前再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一说起龙香叶,杜先诚就有些无语,悻悻地道:“龙香叶那疯婆子,还是疯了比较好。”说完看向正抿嘴笑着的杜恒霜道:“你还笑!你还笑得下去!”
“爹,女儿怎么啦?您要这样骂人家!”杜恒霜的眼圈立时红了。
杜先诚叹息一声,坐直身子,对杜恒霜语重心长地道:“以前小时候,你还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可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你还是我那个女儿吗?”
“我怎么不是?!”杜恒霜很是不甘。她自问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但是说在杜先诚嘴里,好像是她做错了一样。
“你还没错?”杜先诚站起来,开始数落杜恒霜。
“第一,你错在不能自立。我生你养你,你是我女儿,是一个人!不是他萧士及的附庸!——可是你呢?还是我女儿吗?我女儿会在家有幼儿嗷嗷待哺的时候,抛下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吗?你别忘了,你上有高堂,下有幼儿,你是萧士及的妻子,但也是我和你娘的女儿,你儿女的娘亲,你怎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去寻死?我心疼你那时候身遭大难,从来没有说过你一次。但是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杜先诚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杜恒霜听得怔住了。
“第二,你错在不能自强。是,你嫁人了,还是嫁给跟你青梅竹马的男人,他应该知你懂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你夫君,不是你爹!霜儿,你应该长大了。你的及哥哥已经长大了,他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你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托付在别的男人身上,他再好,也不值得你用性命托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自轻自贱?——你不把自己当人,如何指望别人把你当人?”杜先诚这番话说得更加苛刻,听得杜恒霜珠泪盈盈,但是一直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第三,你错在不能自知。你是萧士及的妻子,不是他娘!你有必要事事出头,把他那些有的没的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揽上身吗?!再说连他娘都是个甩手掌柜,你做什么要为他费心费力到这种地步?!你做事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只凭一腔孤勇,也用用你的脑子?!帮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是不是能保全自己。如果不能,宁愿不要动手。——只有为了你的儿女,你才需要不顾一切,而不是你的丈夫!你听见没有?!”
杜恒霜听得大惭,深深地垂着头。
杜先诚虽然这样骂着杜恒霜,其实心里也是在谴责自己。若不是他一去这么多年,让两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她们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有萧士及,若是自己留在长安,就算萧大哥不在了,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再说,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脑子进水,一定要去外洋,说不定萧大哥就不会落到冤死牢狱的下场。龙香叶那死婆子除了能生儿子,没有屁本事!还有方妩娘,到底是女人,虽然让两个孩子衣食不缺,但是在教养上,还是太粗心大意了。
孩子长成什么样子,都是离不开家长的努力。如果家长缺席,孩子就如野草一样,恣意生长了。
“我的女儿,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现在的你,我真的不认识。就算萧士及那小子移情别恋,也不值得你伤心成这个样子!——真是给我丢人!”杜先诚说着,还是掏出一方帕子,让杜恒霜擦拭眼泪。
杜恒霜忙接过帕子,醒了醒鼻子,心头的郁气居然不知不觉被杜先诚骂走大半,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不敢看着杜先诚的眼睛。
杜先诚拉着她的手坐下,换了声调,温言道:“来,给爹爹笑一笑。你还活着,身体健康,孩儿活泼可爱,爹娘也在堂,还有妹妹,甚至还有个同母的弟弟,就算没了那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爹爹早年就跟你娘说过,若是萧士及那小子不学好,咱们踹了他找别人。我女儿这般容貌人才,有的是愿意把你捧在手掌心,心爱你一辈子的人。那小子若是不知珍惜,咱们就一拍两散!谁愿意跟他过,让谁过去!——到时候,咱们关门,放龙香叶!”
说得杜恒霜破涕为笑,反而觉得更不好意思,那头越发低得厉害。
杜先诚还要再开解杜恒霜几句,就听见院门那处远远传来杜恒雪的声音,“义父,柱国侯来接他夫人和孩子了。”声音有些没精打采,显见得杜恒雪也被杜恒霜影响了。
杜先诚瞪了杜恒霜一眼,杜恒霜伸了伸舌头。
像杜先诚今日说的话,诸素素曾经也说过类似的,但是没有杜先诚这样条理清楚,当然,更没有杜先诚说得有效果。
有时候,在关键时刻,钻牛角尖的人也只需要一点开导和点拨而已。
杜恒霜站了起来,道:“爹,我出去让他先回去。”
杜先诚摇摇头,“你出去,让他进来,我要跟他说说话。”
杜恒霜想了想,道:“那好,我去叫他进来。”居然没有了以前一副心思扑在萧士及身上,生怕杜先诚会为难萧士及的样子。
杜先诚在心里暗暗点头。还好,自己的女儿就算会想不开,也好劝服。只是他知道,杜恒霜对萧士及这么多年的爱恋,不是一次两次谈话能劝解开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杜恒霜出去,看见萧士及站在杜恒雪身旁,正伸着脖子往院子里看。
“侯爷,王爷让你进去说话。”杜恒霜笑着道,没有掩饰她哭红的双眼。
杜恒雪看见了,萧士及也看见了。
“霜儿,你的眼睛……”萧士及有些踌躇,想着大概杜恒霜又向她爹告状了,自己这一去,肯定要被他又打又骂。但杜先诚不止是他岳父,还是他师傅,就算要打要骂,他也只能受着,不由心里有些不虞,但还是低头进去了。
进到里屋,杜先诚看见他进来,倒是站了起来对他拱手行了个礼。
把萧士及吓得双腿一软,立刻给杜先诚跪下了。
“哎?这是怎么啦?柱国侯这样大礼,本王实在是受不起啊!”杜先诚哈哈大笑,完全看不出像是要给杜恒霜撑腰的样子。
萧士及狐疑地看着杜先诚,被他拽了起来,坐到旁边的锦杌上。
杜先诚就对他推心置腹地道:“士及,我们两家是世交,你和霜儿也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你待她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萧士及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忙站起来道:“岳父,士及也有照顾不到霜儿的时候。若是做错了,士及任打任骂!”
杜先诚笑嘻嘻地再次拉他坐下,道:“说什么打骂?太生疏了。我知道你最近跟霜儿闹别扭,但是我也知道霜儿那个性子,比石头还硬。我已经骂过她了,让她好好想想怎么做人,别只一心想着做人妻子,反而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你放心,以后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萧士及心里更是不安,再次看了杜先诚一眼,但是杜先诚明显比他老练,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别不信啊。我说真的。我虽然很宠霜儿,但是该打该骂的时候,我从不手软。”杜先诚很是大言不惭地道。
萧士及在心里撇了撇嘴,暗道您老人家就吹吧,霜儿嘴一瘪,您老人家跑得比兔子还快,立马使出十八般武艺让小姑娘破涕为笑……
“真的不信?唉,你要知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无论是谁。就算你是我女婿,我也不会姑息。每个人都一样,包括我自己。”说完杜先诚长长地叹口气,抬眼看着窗外的天空。
“士及,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抛下我的妻儿,一个人去海外寻找世外桃源。那时候,我像你现在一样年轻。我没有意识到,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怕身处地狱,也胜似天堂。很遗憾,我错了。所以我用我的一生来弥补。——士及,我希望你不要犯下我的错,然后用你的余生来悔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挚爱的妻儿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尝到过失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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