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宣言,本来应该是十分严重的事。在理论上而言,听到这宣言的人,也应该会很害怕,很紧张才对。
但事实上,就和澹台明瑶的预料完全相反。程立神态从容,并没有丝毫受到动摇的迹象,只是微微点点头,道:“哦,我知道了。那么,就是这样,没有其他了吗?”
澹台明瑶略带几分诧异。道:“神君不感到惊讶吗?即使不觉得惊讶,那么,难道神君当真连一丝一毫的紧张,也都没有?”
程立笑笑:“澹台姑娘可能并不太了解我的过往。其实想要我这条命的人,不说车载斗量吧,至少凑成一支蹴鞠队,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所以嘛,多澹台姑娘一个不多,少澹台姑娘一个不少。我又何必太紧张呢。
相比之下,我反倒对澹台姑娘的师门,比较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假如有人修成道胎种魔,紫竹静斋弟子就非要杀了这人不可呢?”
澹台明瑶那两道如弯月似的秀眉,轻轻蹙聚而起,道:“神君既然身为‘孤独侯’隔代相传的弟子,难道对于贵门与静斋之间的纠葛,就完全不知情吗?”
程立道:“姑娘也懂得说了。公山师尊与我的师徒情分,是间隔了好几十年之后才定下来的。事实上,我从来不曾真正和公山师尊相处过一天。纵使因此得传‘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但对于许多魔门秘辛,却依旧不甚了解。”
澹台明瑶更觉好奇,道:“贵派不是一向自称为圣门的么?魔门二字,应该颇犯忌讳吧?神君为何能面不改色,就把这二字道出呢?”
程立笑道:“澹台姑娘既然知道我的过往,那么想必也会知道,我并非只得到了公山师尊一人之道统。还有神州王与刀圣这两位,同样也是我的师尊。所以严格说起来,我并非魔门中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忌讳。”
澹台明瑶沉默了片刻,叹道:“但纵然如此,神君修成道胎种魔,这一点已是不争之事实。故此,明瑶虽亦深感遗憾,但仍有不得不为之处。还请神君体谅。”
程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之前只觉得这姑娘“不食人间烟火”。但现在看来,那六字评语或许应该另外换个说法,也就是所谓的“不通世务”。否则的话,又如何说得出,要求被自己下手击杀者,去体谅自己的话句了?
心中虽略有微词,眉宇间却未动声色。程立点点头,道:“言归正传。关于贵派和魔门之间的纠葛,我可当真不知。还请姑娘指教。”
澹台明瑶抬起头来,望向供奉在上的观世音菩萨圣像,过了好半晌,方才缓缓道:“神君虽不知紫竹静斋。但对于魔门的起源,相比还是不陌生的,对么?”
程立颌首道:“不错。魔门起源自春秋时代的诸子百家。后来汉武帝下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儒家正统打压之下,诸子百家不得不相互抱团取暖,成立了一个很松散的组织。这就是魔门的雏形。
但魔门真正成形,却源于东汉末年的一名盖世天才,他就是魔门的初代圣帝。圣帝曾把生平所学谱录下来,辑成两本典籍。一本名为《天书》,当中包含了道胎种魔大法,以及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圣帝本人,也是以此成道的。
至于另一本名为《生死簿》,其实只是记录了圣帝的各种杂学。但由于《天书》实在太深奥,后代的魔门弟子都看不明白,于是转而去研究《生死簿》。
经历千余年岁月变迁,《生死簿》已经旁及千门万类的技艺。卷帙浩繁,因此被奉为至高无上的魔门典籍总集。地位后来居上,更压过了《天书》。”
澹台明瑶接话道:“神君所言,丝毫不差。但其实,《生死簿》的内容纵然庞杂,终究还是比不上《天书》。魔门中人放弃《天书》而选《生死簿》,绝对属于买椟还珠之举,不智之至。”
程立道:“愿闻其详。”
澹台明瑶平静道地:“东汉明帝夜梦金人,遂兴起求法之心。经历千辛万苦,终于请得两位大德高僧,以白马驮经返回中原,并建立了白马寺宏扬佛法。这便是佛门流入中土的源头了。
鄙斋始祖,名为‘坤尼’。当时她自然尚未归于佛门。事实上她是先学儒,后学道,两者皆大有成就。故此在当时,她被誉为儒门与道门之中,最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虽然如此,但鄙祖仍觉自身所学,大有不足。所以仍到处求法。恰好听说了白马驮经,佛学东渐之事。于是立刻赶往白马寺听法求道。却也因此之故,恰好遇上了同样对佛法产生好奇心的魔门圣帝。”
程立略觉吃惊,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公山师尊可没说过。似乎连他也都不知道的。”
澹台明瑶淡淡道:“当年,鄙祖与圣帝因为共同研习佛学,以至于情投意合,成为了彼此的知己。据说,道胎种魔大/法之所以能够创立成功,其中鄙祖也出了不少力气的。
然而好景不常。随着道胎种魔完成,圣帝逐渐生出了要向儒门报复,让魔门学说成为正统的念头。
但鄙祖却认为,儒门学说对于维持中原一统,可谓大有裨益。假如硬要以魔门学说取代之,只会令天下大乱,中原苍生将再无宁日,永远沉沦于水深火热中。故而此举万不可行。”
程立笑笑,摇头道:“所谓魔门,本来就是诸子百家的后人相互抱团取暖之产物。但诸子百家彼此之间,本来也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的。再仔细研究百家学说,便不难发现他们的很多理念,都是南辕北辙,甚至互相矛盾,根本不可能统一。
百家学说,仍是一派学说的时候,也就算了。即使相互抱团组成魔门,也不要紧。可是一旦获得执掌国政的机会,那就坏了。有发生一件事,按照这派学说,应该这样处理。但按照那派学说,又应该那样处理。所以到最后,究竟应该听谁的才算?
所以,儒家学说的执政地位,并非不能被取代。但偏偏就不可能被魔门学说所取代。否则的话,只是把事情越弄越糟糕而已。”
澹台明瑶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年,鄙祖也是这样对圣帝详细分析的。但邪帝性格偏激,既自信又执着,偏不信邪,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能人所不能。鄙祖和圣帝各执己见,越说越僵,终于走到了决裂的地步。”
程立叹道:“这实在太可惜了。”
澹台明瑶也幽幽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程立率先又开口道:“既然决裂,想来最后也不得不动武了。但不知道圣帝和坤尼前辈这一战,究竟谁胜谁负?”
澹台明瑶道:“鄙祖与圣帝,彼此根基相近,修为亦相约。圣帝编写《天书》,鄙祖出了大力。而鄙祖的武学,也从《天书》中获益良多。
所以他们彼此知根知底,这一战纵然经过七日七夜的蛮长时间,最终仍无法分出胜负。只能以平手收场。”
程立惊叹道:“不提道胎种魔,即使只是大悲赋,已经深具翻覆天地之威。坤尼前辈居然能够和圣帝打成平手。这份修为,也实在可敬可佩。”
澹台明瑶道:“其实当年的圣帝,已经开始修炼道胎种魔了。但距离真正练成,还差得很远。否则的话,鄙祖也绝不可能和圣帝平手。
故此这一战之后,鄙祖便设法用话语逼住圣帝,让他发下了重誓。只要圣帝一日还没有练成道胎种魔,便一日也不能再出来行走江湖。更不能着手颠覆儒门正统。”
程立道:“道胎种魔不成,那么圣帝便始终只能和坤尼前辈平手。即使想要着手颠覆儒门正统,但有这么个拖后腿的存在,自然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若道胎种魔有成,那么坤尼前辈即使再想阻止,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这个誓,其实立不立也是一样的。”
澹台明瑶道:“话虽如此,但有此誓言,双方总算能够勉强好聚好散。之后鄙祖出家为尼,又云游天下,致力于把释、道、儒三教学说合一。
直至中年之后,鄙祖方才于南海普陀山中,建立紫竹静斋。并且把毕生所学综合整理,谱录成一册《彼岸剑经》,留下我们这一脉传承。直至一百二十岁之后,鄙祖方才撒手坐化而去。
圆寂前,鄙祖曾经留下遗训,凡紫竹静斋弟子,皆须以维护天道为己任。魔门的道胎种魔,便是祸乱之源,故此,若发现有魔门弟子修成了道胎种魔。则静斋弟子便须挺身而出,以手中剑平乱除害。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程立颌首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贵派把自己视为抵御道胎种魔的最后一道防线。与修炼道胎种魔者绝对不死不休,对吧?”
澹台明瑶叹道:“不错,正是如此。”
程立双手一摊,道:“那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世间确实有人已经修成道胎种魔。但那绝不是我。而是我的师兄,公山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魔圣厉惊魂。
所以澹台姑娘,妳若真想找人麻烦,也该去找厉师兄才对。跑来找我,那绝对是找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