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次收回视线,放在了大殿内。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那把椅子没了,这个老头子当下应该是在西楚皇宫内站在那个小丫头的身前。
皇帝对这位老人谈不上憎恶,几次君臣对话,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渊博学识,甚至私下明言暂时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赋予老人这种独到气态,当然只是暂时而已,老人也是真诚地点头认可。这样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觉得就算日后朝廷大军平定广陵道,只要老人还愿意活下去,那么离阳王朝就应该有让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后看着背对自己站着面面的年轻人,身穿正黄蟒袍。
是他的儿子,太子赵篆。
对于这个已经监国一段时日的儿子,皇帝没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看着他,就难免对嫡长子赵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将那个据说风华绝代的陈渔远嫁边关的赵武。
而跃过太子的头顶,皇帝看到了一个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里有些年头的门下省桓温,还多了一个新任中书令齐阳龙。
另一边还站着从两辽返回的大柱国顾剑棠。
就是唯独少了那个人。
皇帝双手下意识握紧龙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诏狱,但是始终远远站着,一直从深夜站到了清晨,却没有走近去面对那人。
他怕,怕那个紫髯碧眼儿在狱中会狼狈不堪,怕自己会看到当朝首辅失魂落魄的模样。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这个叫张巨鹿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半点颓然,只会笑着骂他赵惇是一个昏君!
嘴唇轻轻颤抖的皇帝悄悄松开手。
宋堂禄几乎是同时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寒气侵骨的夜色中,一对夫妇携手走在万籁寂静的宫中,走到一座雄伟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转身帮妻子紧了紧狐裘的胸前绳结,然后抬头望向那座殿阁的顶部,伸手指了指,轻声笑道:“肝胆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气相投,兄弟共坐春风。这是先帝与徐骁杨太岁在那儿的情谊。”
男子侧身温柔握住妻子的双手,低头帮她呵了一口热气,然后说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这是赵衡七岁就在先帝跟前脱口而出的言语,我万万说不出。‘弟愿无恙者有四,青山,藏书,美人与兄长。’这是赵毅那个大胖墩说的,所以天下是我这个兄长的,但我乐意送给他一个广陵道。赵炳那家伙少年时,经常自称可以听见床头短剑呜呜作龙虎吟,只是越年长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发去了南疆,打北莽,没他的事情。至于赵英赵睢,我对他们一直没什么感情,但是赵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会吝啬什么。”
男人看着眼眶泛红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时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赵稚,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赵惇而不是什么皇帝的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柔声道:“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觉得陪你的时间太少了。说来好笑,也许我面对那几位阁臣面对那些奏章的时间,都要比在你身边的时间更多。”
赵稚突然问道:“还记得我们当年那个把戏吗?那时候你只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赵惇哈哈大笑,退后一步,一本正经作揖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稚也退后一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赵惇捂着嘴,仍是不停咳嗽出声。
赵稚帮着轻柔捶背。
赵惇缓过来后,握紧她的手,“走了。”
赵稚嗯了一声。
她说道:“陛下,知道吗?能嫁给你,我很开心。能跟你白头偕老,更开心。”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其实啊,你已经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头发了,我一样还是看不厌,还是跟当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样,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行,喜欢到此生再不会不喜欢了。”
“原来你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哈哈……情话自然是会说的,只是以前总以为天底下最好的情话,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还能让你知道我比初见钟情更喜欢你。”
被紧紧牵着手的妇人停下脚步,呜咽抽泣,很没有一位女子母仪天下该有的风范。
他也跟着停脚,试图伸手帮她擦拭泪水。
但是他最终倒向了她。
她搂着他,虽然泪痕犹在,但眼神异常坚毅,压低声音说道:“走了也好,你总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会帮你看着这大好江山,帮你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篆儿……”
————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传来一个天大的噩耗。
离阳王朝的开春,举国上下皆缟素。
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处处可闻哭声。
然后,一名当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赵姓年轻人,名正言顺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独一份的衣服,君临天下。
年轻的一国之君,穿着无比合身的崭新龙袍。
高高坐在那张椅子上。
他在满朝文武行跪拜大礼之时,面无表情地跟历代皇帝一样举目望向远方。
皇帝这时候本该是虚手一抬,不失礼仪地沉声说一句“众卿平身”。
但是他没有急着开口。
他眯着眼,尽情欣赏着殿内殿外黑压压的跪拜身影。
他不说话,就没有人可以起身。
因为从现在起,离阳皇帝就是他赵篆了啊!
他有意无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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