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不吃鱼,因为你的父母是被投入水中,而你在河间府,也见了太多被扔入水中的尸首,觉得鱼脏。”
林钦终于走了过来。
他心中天人在交战,分明知道罗锦棠这女子是在耍鬼,会坏了他长久以来所谋划的大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她那么熟悉他所有的事情,绝不该是不认识他的,她就像是他的故人,妻子,生命之中最亲的人。
可他就是不知道,她究竟从何处,在哪里认识的他,又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站在垛口的罗锦棠叫人反剪着双手,万千男儿之中,唯一的女子,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灰尘沾身,鬓边结着蜘蛛网子,可陋衣不掩国色,反而衬着她肤明而肌媚,楚楚可怜。
“大都督,你要真为美色所惑,属下们就斩了您,直逼京师。”孔方吼叫着,直接抽出刀,逼近林钦。
李言却在这时,抽刀逼上了孔方:“给他点时间。”
随之,忠于林钦的一派,和愤怒着,迫切的想要攻城的一派相对抗了起来。
不过,李言更胜一筹,当机立断剪了孔方,并掌控了全局,剩下来的所有人,还是忠于林钦的。
林钦终究还是走向了罗锦棠,而她就站在城门楼前的将军登临处。
这一处,因为要插旗帜,其地面是与垛口齐平的,站在上面,脚下便是五丈高的城墙,没有任何遮挡。
陈淮安忽而明白过来锦棠是想作什么了,他给捆了个结实,还叫四个体高而莽的健壮将军踩在脚下,头上一只大脚,踩着他的头无法挪动。
“我见你的那一年,是在宁远侯府暮见阁的西阁之中,你肯定还记得的,对吗,我在镜边理妆,你走了进来……”锦棠声音越来越低,掰上林钦的肩膀,尽量不惹人注意的调转着姿势。
林钦背朝外,而她面朝外。
新修的宁远侯府,确实有一处幕见阁,是林钦给自己布置的宅院,但是,他都不曾住过,罗锦棠又何以会知道?
林钦于是凑了头过去,想知道罗锦棠究竟会说些什么。
“锦棠,你不能,你想想阿荷,锦棠……”陈淮安一声尖喝,疾剧的扭动着身子,想要爬起来,想要奔过去,阻止罗锦棠。
但就在同一时间,她整个人拼尽全力的,拿自己的额头一撞,恰撞上林钦的鼻子,随即一推,这竟是要把林钦推下垛口。
鼻子被撞,首先是满脑门的金星,再接着头晕眼花,林钦肯定要往后倒,而罗锦棠一把狠推,就等于是给了他死着。
李言怒道:“这竟是个泼妇。”说着,他的刀也向着罗锦棠的后颈挥了过去。
陈淮安终于突开了压着自己的人,狠命的挣着绳索,两只手给挣扎的血肉模糊,王金丹在他身后痛哭流涕,而罗锦棠,叫于一瞬间坠下垛口的林钦伸手一把,也给拽了下去。
她躲过了李言的刀,却未能躲过林钦的手,这竟是,同归于尽了。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陈淮安一耸一崴的,终于挪到了垛口,以下巴支着,艰难的爬了起来。
烈性的罗锦棠,想打他的时候会把他砸个稀巴烂,揪掉他的耳朵,骂他的时候,可以骂到狗血淋头,只要气不顺就能骂三天三夜,可她是这世间唯一对他好过的女子。
她是为了他,愿意舍弃自己性命的女子。
陈淮安爬了起来,可是他不敢看,他宁可死,也不敢看锦棠摔下城墙,摔死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无人可比拟的懦夫,俩生,他都没有如此失败过。
总说一定要死在锦棠的前面,这一回一语成谶,他居然眼睁睁的,看着罗锦棠死了。
城楼上一片纷乱,人来人往,陈淮安双手双腿俱被反剪,支起肘子来,仰天就是一声长叫:“锦棠,锦棠!”
主帅被杀,群龙无首,激进派和忠君派相斗了起来。
李言和孔方率先拨刀,杀起了彼此,大乱之中,王金丹率先找刀割开了自己的绳索,才来割陈淮安的。
甫一松开,陈淮安立刻爬上垛口。
王金丹一把将他拽住,道:“你仔细看看,你再仔细看看,二奶奶还活着呢,二爷,你这是想作甚,二奶奶还活着呢啊。”
陈淮安依旧不敢看,刀兵晃眼,人人都砍红了眼,没有人想到三百里外的京城,他们的愤怒,在此处就得到了渲泄,于是乱斗了起来。
“你瞧,林指挥使是举着咱们二奶奶的,他摔死了,可咱们二奶奶犹还好好儿的呢。”王金丹于是又道。
何其荒唐,但这是真的。
城下的将士们纷纷奔赴而来,聚涌在一处的头盔叫太阳照耀,映在城楼上便是一片斑驳,城楼下的空地上,几株荒草,几枝烂兵器,横七竖八的散竖着。
深红色的血润无细无声的,往褚黄色的土里缓缓儿的流着。
铁甲的指挥使摔烂了他的盔甲,摔破了他的头颅,脑后一摊血无声的往外流着,甚至于,他还未死,还睁着眼睛。
而他的一双手高高的举着,两手紧掐着自己上方女子的腰部,恰是因为有他这样举着,罗锦棠才不致被摔伤,摔死。
甚至于,他握的太紧,锦棠都无法挣开他的手,无法从他的手里将自己脱出来。
“我真的,曾在幕见阁的西阁里见过你?”林钦嗫嚅着嘴角,问道。
锦棠连连点头:“见过的,后来你总是站在我家门外,惹得我烦,可我与陈淮安和离之后就跟你成亲了,我对不起你,我原是想跟你一起死的,现在也可以,只要你还恨我,还生我的气,就此刻杀了我也行。你得放了我的淮安,你得让他回去照料我的孩子。”
林钦轻轻叹了一息:“我依旧不懂……”说着,他缓缓松手,让罗锦棠能落下来,落入自己怀中。
从一开始,她愈千里而寄那封信,让阿恪躲过一死,再到她在凉州时,提着两坛子酒站在大都督府外,然后到河间府,再到京城,一次又一次,林钦没有上天的恩宠,不似陈淮安一般能拥有两生的记忆。
他只知道这个女子所作的一切,必定与他有关。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的是,上辈子,阿恪之死让陆宝琳受了刺激,然后就疯颠了。
疯颠之后,她于夜里,在林钦床前放火,几乎烧坏了林钦的半条胳膊,到锦棠与他成亲时,他一条胳膊依旧带着伤疤,很难舒展。
她是站在曾经作过夫妻的立场上,一次次的帮他,想要让他的人生走的更顺一点。
但毕竟不是夫妻,也没有三年的相处,于林钦来说,罗锦棠只是个陌生女子而已,一回又一回的帮他,甚至惹他生了莫名的情愫,偏偏她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当然,若非他的这一念情动,历史的洪流在此,将再一次重新被改写。
“古人常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罗锦棠,在此刻之前我不懂得,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
林钦长长的一声叹,叹出了他腔中所有的余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为气而起兵,又为情而死,依旧不曾逃过上辈子的老路。
锦棠于他身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将林钦的头搂入怀中。
更多的将士们聚集到了一处,有人吼着要去攻京城,也有人说:“散了吧,大都督都死了,咱们还攻的什么城?群龙无首,死路一条啊。”
但终归还是想要进攻的一方占了上风,没有主帅统领着,仿如流民一般,骑兵们率先调转马蹄,便向着京城方向而去。
但就在这时,远方的田野上腾起漫天的黄烟,瞬时遮住了高照的艳阳,遮天蔽日,并且,越来越近。
骑兵们还在往前冲,步兵们先就停了下来,站于原地,怔怔的看着。
黄烟越来越近,不止一方,沃野万里的平原上,四面八方都腾起黄尘来,整个河间府都被笼罩其中,竟呈包围之势。
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这是皇上的百万大军,前来围城了。”
骑兵们于是也停了下来,勒马原地,俱皆睁大了双眼,往远极处看着。
黄尘之中,终于两匹马率先跃出,薄尘披肩的将军于马上端然而座,手执长剑,杀将而来,一个,又一个,于黄色的天暮之中跳将而出。
不过一夜,一夜而已。
皇帝的军队居然能把整座河间府团团围困?
李言在城楼上大叫:“这不可能,神武卫撤出京城,京城就是空的,漠北和辽东的兵至少要五日才能驰来,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京城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这怎么可能?”
王金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皇上调的是天兵天降,百万雄师从天而降,就是来收剿叛军的。你们此时不逃就是白白送死,还要不要上?”
昨夜算命先生的话犹还在耳,李言多读过几本兵书,毕竟更理智些,他道:“王大人您不明白,咱们到了此刻,既已四面楚歌,就退无可退,必得要拼上命了。”
“你总听过,三面围城,还要留一出口。皇上围城,只围三边,总会放一出口,你带人往北走,到君子津渡,那是皇上因为仁慈而给诸位留的活路,莫说我没劝过你。”王金丹言罢,下城墙,去找陈淮安了。
李言茫然良久,也不思量王金丹这言语是否有诈,毕竟主帅已死,仕气大大受搓,遂召集自己的人马,一传十十传百,俱皆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而这时候,三面的包围仍旧在收紧,为首的将军一身银甲,红披刺眼,策马而来,声音高昂而又明亮:“诸位,皇上心慈仁厚,也知战事皆由林钦操纵而起。天子之令,只斩林钦,不伤无辜,有叫林钦盅惑而起兵者,只要此时檄械,返乡,皇上决不统筹,亦不追究。”
另两方策马而来,亦是同样年少的将军,声音高亢明亮,说着同样的话。
而在他们的身后,全是踏步而来的步兵,既步兵在前,那证明骑兵是紧随其后的,否则,腾不起如此高的黄烟来。
于是乎,一朝一夕,十万大军,势如溃堤,竟是不战而屈。
这是陈淮安此生走过最长的路,城门的楼梯是那样的漫长,下去之后,出城,再到城墙跟下,四处皆是走来走去的人们,还有些忠于林钦的将士们跪了乌鸦鸦满地,执著的守在他身旁。
“杀了这个妇人,妖孽,祸水,就是她害死了咱们大都督,杀了她。”有人吼道。
陈淮安亦是一声暴吼:“老子看你们谁敢。”
几十个人于一瞬间就站了起来,要把林钦已死的愤怒,不能攻打京城的愤怒发泄在陈淮安的身上。
而他和随之而来的王金丹,这一回才是真刀实枪的拼刺,再一番打了起来。
锦棠拿自己的衣衽揩干净了林钦脸上的血迹,摸了把他的头,整个后脑勺的头骨俱已摔破,血往外渗着。
她撕下他的袍摆,仔细的掬揽着,连血带泥,一并儿给掬成一撮子,包入土中,便抱着他的头,一直于城墙之下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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