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四章
学丞带来的消息立刻在“教室”里炸开了锅, 平日里学丞没法对这些国子学生员严加管教, 没少无可奈何地他们胡作非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一个正八品小官, 这里任何一个学生家长都比他这个学丞品阶高, 他便是再不畏权贵, 也不能一下子得罪十几二十个高官子弟!
许多人想要让国子学生员和太学生员一样有大进益, 却又舍不得自家孩子吃苦,这些高官子弟还贼精,有点不对就能回家告状, 迟迟没改变能怪谁?
若不是实在难管,某些人也不会同意让范仲淹再度来当国子监这监事。首先范仲淹品阶高;其次,范仲淹不怕事, 连天大的马蜂窝他都敢捅, 何况是区区的国子监?想要儿子成才,还是得让这样的人来好好管一管!
这一天, 不少生员都在课间派书童回家, 问问家里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住校。
回答他们的是书童们齐刷刷带过来的“床上用品”。
据说范仲淹昨天已经派人登门朝他们送信, 信中写出各家需要准备的东西, 规格、样式都是限定的, 要求他们家中及时准备好,否则只能等到下次休沐日才允许回去取东西。
各家家长有心教育自家的纨绔子, 都很默契地没与宋佑国他们提及这事,一大早照常目送他们上学——先把他们哄去学校, 然后让范仲淹关起门来好好教育!
作为这场巨大阴谋的受害者之一, 宋佑国这朵英俊潇洒的娇花完全蔫了,他没想到他娘居然这么狠心,竟要让他忍受封闭又艰苦的住校生活!
相比之下,稳重老成的韩忠彦要平静许多。他自小随爹娘奔走各地,去年才跟着母亲回到京城伺奉病重的伯父与伯娘。
他爹韩琦三岁失了父母,由几位兄长抚养长大,伯父与伯娘身体每况愈下,他爹十分担心,这才把他送到伯父身边。
开春伯父与伯娘身体好转,他才在合家劝说下进入国子学念书。
比起其他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同窗,韩忠彦是吃过苦的,所以听到范仲淹下达的命令时很平静,只问王雱:“你住哪一斋?”
王雱道:“我住礼斋的第一号房。”
韩忠彦道:“那我也住礼斋。”他说完就起身去找主簿登记。
旁边的韩宗师有点沉默寡言,见韩忠彦有了决定,竟也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宋佑国这时也从悲伤中惊醒,忙不迭地喊住韩忠彦两人:“等等我,我也去!”
宋佑国在国子学里的熟人也不多,许多人觉得他长相肖母,男生女相,又是妾侍所生,大多不爱与他往来。
宋佑国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多少冷眼,心中颇有些傲气,便也不主动与那些瞧不上他的人攀谈,唯有韩忠彦还算是相熟。
如今才添了个王雱。
既然住校的事已成定局,那当然是跟王雱和韩忠彦住一起最好!校舍都是六人间,他要不跟着韩忠彦一块去登记,分斋时指不定会得和谁挤一块!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都浩浩荡荡地选斋去了。
王雱四周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早上是杨直讲的课,杨直讲讲得很不错,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不急不缓,很是平和。
第二个课间时人都走了,杨直讲还特意走到王雱面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王雱一向敬爱师长,他不是那种仗着自己全都会就不听课的类型,相反,他在宋佑国均匀的鼾声里听得津津有味。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人来讲解就有不同的发现,王雱自小经多位名师熏陶,最喜欢玩的就是“找不同”游戏。他先是把杨直讲讲课的精彩点扒拉出来,好生夸了一通,表示听完后获益匪浅。
杨直讲被王雱夸得浑身舒畅。
爱拍马屁的人不难找,拍马屁精准的人却少有,因为每个人的舒爽点都不一样,有的人拍马容易拍到马腿上!王雱显然精擅此道,三两下和杨直讲拉近了距离。
反正,杨直讲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王雱见火候够了,又立足于杨直讲的精彩点,拉着杨直讲一起深入挖掘和延伸出更深刻、更多面的内容。
杨直讲被王雱一点一点地引导启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广阔又美妙的天地,最终恍恍惚惚地离开学舍回到直讲们课间歇息的直舍中,一拍大腿,伏案书写,给学生弄更全面更深奥的新教案去了。
最难的点,他决定用在孟秋那场月考上——那也是这届学生将要接受的第一场经义考试!
王雱这个乖宝宝请教完老师,丝毫不觉得刚才不着痕迹地祸害了所有同窗,美滋滋地回礼斋那边看同窗们兵荒马乱搬宿舍。
他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和老师请教问题而已,完全是老师自己想太多啊!
原本跟过来伺候同窗们的书童放下铺盖后已经被学丞赶走了,赶走时学丞后再一次强调“这是范公的决定”。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对着摆在空床上的铺盖大眼瞪小眼,没谁愿意先动手。
王雱回到自家宿舍里头,发现五个舍友终于齐了,其中三个是刚才认识过的:王雱左边是宋佑国,右边是韩忠彦,韩忠彦对床是韩宗师。
剩下两个位置是两个新面孔。
相比国子学其他宿舍,他们宿舍动手能力还算强,再加上是夏天,棉被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就是蚊帐麻烦一些。
还没到冷的时候,蚊虫厉害得很,家里都按照范仲淹的清单给他们备上了纱帐。
现在没书童在身边,几个“新生”在铺好席子,摆好枕头被子之后又陷入停滞。
见韩忠彦几人对着薄薄的纱帐一筹莫展,王雱乐得不行,先和另外两个舍友交换了姓名,得知对方叫吕希纯和陈世儒。
见这两人不太乐意搭理自己,王雱也不甚在意,开始热络地朝韩忠彦他们指指点点,告诉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不对。
舍友的动手能力必须要培养起来,要不然他们把蚊帐挂得不整齐怎么办?难道还要他偷偷取下来再挂上去!
吕希纯虽没和王雱搭话,王雱指导韩忠彦他们时却听得仔细。
待王雱教完了吕希纯就自己动手把蚊帐挂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指导邻床的陈世儒。
吕希纯与陈世儒家中从祖父那一辈就交好,两人自小就认识了,陈世儒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混账,却还算愿意听吕希纯的话。不过对王雱和宋佑国,陈世儒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的。
倒是韩忠彦意外地与吕希纯关系不错,韩忠彦腼腆地告诉王雱他与吕希纯的堂妹已订下婚约。
分斋结束,外面有人击鼓要求新生们集合。
王雱与宋佑国一并出发。
等离吕希纯他们远了,宋佑国才和王雱说起他们宿舍错综复杂的关系:“吕家和陈家是世交,吕希纯的祖父是吕夷简,陈世儒的父亲是陈执中,都厉害得很。”
日常光明正大地偷看范仲淹、王安石他们的信件,王雱现在也不是两眼抓瞎的可怜人了,他大致能弄清楚自己宿舍里几拨人的关系: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家里至少都出过宰执!
宋佑国他伯父宋庠当过宰相,吕希纯他祖父吕夷简当过宰相,陈世儒他父亲陈执中正在当宰相!
韩忠彦他爹韩琦,当过副相。
韩宗师他祖父韩亿,当过副相。
就王雱一个,他爹王安石官儿最大只是大宋提刑官,可怜巴巴!
更妙的是,吕夷简生前有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集团成员个个都是世代官宦家族出身,又依靠联姻、师生关系维系,构建成庞大的利益网络——其中就包括如今身居相位的陈执中。
而范仲淹一拨革新派,则是大多都从科举考上来,大部分都出身寒微,双方属于天然对立关系。
范仲淹和吕夷简是有矛盾的,当初范仲淹画了幅《百官图》,讽刺吕夷简专用自己人;吕夷简反手一击,表示范仲淹自己搞朋党。
范仲淹是个硬骨头,当即表示自己是“君子党”。
即便庆历年间吕夷简病逝,范仲淹一拨人也没能占据上风,“君子党”势头过盛和世家的猛烈反扑动摇了官家的变革决心。
范仲淹、韩琦、富弼陆续被外放,一干“君子党”也遭到攻讦,就此分崩离析。
这里王雱就得夸一夸韩琦韩大佬。
韩琦出身好,家中又与吕夷简一系有不远不近姻亲关系,与“守旧派”有着天然的良好关系。
范仲淹主持新政时,他一边积极参与新政推行,一边及时地拉吕夷简一系的人一把,吕夷简二子吕公弼、吕公著都顺利入了官家的眼;新政失败后,他虽也跟着外放,但他儿子现在又要和吕公弼的女儿议亲!
听说韩忠彦说不久之后,韩琦就要被召还回京任职,帮他主持婚事。
吕夷简虽然病逝了,利益网却没有散,韩琦这是顺理成章地打入了这张利益网中。
韩琦还有另一张网:同年网。
这年头士林之中不重同窗重同年,每一轮科举结束后,朝廷都会拨款让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云集宴饮,直至同年三百进士的“同年录”印出来,才一人揣着一本去参加岗前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