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在北京工地干木工,和我一起做活儿的那个小胡,一年开了三万块工钱,临走那天晚上和工友们打牌,一晚上又赢了三万块,人家当年带着六万多回的家……
“2007年,我在西安干工地,一个叫‘红狗’的家伙,一直和我在一起,说是挣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后来有一年就没来,我给他打电话,他说那年过年在老家打牌,一个春节就把盖房子的钱赢够了……
“2010年,同村的张军打工回来,在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一注彩票,结果中了十几万,一下在村里就扬眉吐气了……”
他也想着学那几位工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靠着节日里的一手好牌,改变多年窘迫的境遇。老马也学张军买过彩票,但后来发现中“十几万”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便把目光放在了牌桌上。
原本过年期间牌局就多,外出辛苦一年的村民们大多手中有些积蓄,又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大都呼朋唤友相聚在牌桌前。当然,也有一些人更希望通过自己“豪迈”的牌风,向周围人证明自己这一年“赚了不少”。
节日的牌局在老马眼里,既是“证明自己”的“场面”,又是发家致富的“机会”。但村民们说,其实他们不太敢跟老马同桌打牌:一是老马“玩得大”,动不动就是50块、100块“起底”,有时一局输赢几百上千,“都是朋友,赢他钱的时候蛮不好意思,输给他钱的时候心里疼得像是割去块肉”;二是老马的牌局持续时间太长,“要么自己带的钱输光,要么把别人带的钱赢光,不然他绝不下桌”。
后来连亲戚朋友都不怎么跟老马打牌了,老马也觉得村里的牌局打得不过瘾,便开始四处搜罗参加一些野地里的非法赌局,时间一长,一些以赌博为业的人开始主动招呼老马。亲朋同乡之间的牌局多少还有个限度,大家看在相识的分儿上,一般也不会玩得太过,但野地里的赌桌上都是奔着发财来的陌生人,一掷千金甚至万金也寻常可见。
赌场上的庄家们为了赚钱,往往不择手段。2010年年底的一天,老马的“火”特别好,赢了庄家将近10万块钱,结果“开课”的“校长”指使马仔,以老马“耍诈”为由,将他打了一顿,然后扔到了几公里外的水沟里,他身上带的钱也被赌场“没收”。
就这样,一年辛苦攒下的几万块钱,永远也经不住老马返乡后的几日冲动。连老马也承认,自己也曾赢到过钱,但却根本“守不住”,往往钱在手里还没攥热,便又输了出去,年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2015年春节,老马提前一个多月回到了老家,走起路来器宇轩昂,一看就是又有钱了的样子。
原来,2014年年末,市里下达的“次年旧城改造规划”中,老马家的院子被划进了新城区建设的规划图纸中,按照往年经验,他应该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补偿。
年底和拆迁关口都是辖区赌风猖獗的时候,以往也并非没有过居民输光存款和拆迁补偿后走上绝路的案例。因此那年年底,局里下文件,要求各派出所严厉打击辖区赌博之风,对那些有过滥赌前科的人,民警必须提前做好工作。
明知道老马烦我,我还是去找了他一次。站在老马家的院子里,我说老马这回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老房子拆迁,按照目前政策,差不多能在市里分你三套商品房,你和老婆住一套,儿子结婚用一套,还能留下一套租出去赚租金:“今年可别赌了,好好规划一下你的钱该怎么花吧!”
有了好消息,老马的儿子和女儿自然都回家来过年,老马破天荒地买了一套体面的新衣服,笑意全写在脸上。听我说话,老马一个劲儿点头,说以前打牌是想借着“火”好赢点儿钱,一步到位把房子、儿媳妇都搞定,“现在房子有了还打个么斯牌!”
说完,老马头一次塞给我一包烟,我一看,是45元的黄鹤楼硬珍品,心想,老马这回真是发财了——要知道,以前他抽的烟从未超过5块钱,每次把他带到派出所,都是他找我要烟抽。
临走时,老马妻子送我出门,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她这段时间看好老马,眼看一大笔补偿款年后就要到位,一家人境遇可能就此改变,千万别出乐极生悲的事情。
老马妻子点点头,说今年打工赚的钱大部分在她手里,只给老马留了一点儿零花。儿子女儿也交代了周围的亲戚朋友,今年绝不能跟老马一起打牌,不然老马输多少他们就去要回多少。
我这才点点头,离开了老马家。
后来的日子里,派出所按要求组织辖区扫赌,我也确实没有再抓到过老马。同事纳闷说今年在牌桌上怎么没见到老马,我还为他辩解,说老马赌钱是为了赚钱翻盖房子,现在新房子已近在眼前,干吗还要赌?
同事却一脸不屑:“小李你有时简直单纯得不像个警察,我这么跟你说,老赌棍改不了的,老马今年肯定还会赌,而且会玩得更大,你信不信?”
我不信。
同事说:“那咱打个赌吧,就赌半个月的早餐,肉夹馍配羊肉汤!”
那年进了腊月,辖区小广场边的岔路口旁,经常停着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挡风玻璃上挂着“XX市—XX县”的牌子,像是一辆等客的县际客运车辆。
起初我没怎么注意这辆车,有几次看到老马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我以为他年前要去邻县走亲戚,还跟他打招呼,他却哼哼唧唧地扭头就走。
我没当回事,但没过多久,市运管办的执法人员就找到交警队和派出所来,说怀疑那台车有问题,因为本地运管办的档案里并没有那台车的资料。运管办还说,最近街面上传出风声,说那台车是隔壁县一个地下赌场专门来我市拉客的套牌车,因此运管办要求与交警队、派出所搞一次联合执法,把那台车找出来,查个明白。
我忽然想起老马匆匆上车和见了我扭头便走的样子,心中暗叫不妙——不单是心疼自己要请同事吃半个月肉夹馍配羊肉汤,更要命的是,按照以往经验,这种拉客赌博的“场子”一般都是“杀鸭子”式的——赌局大不说,而且只要赌客进去了,基本不输光不会出来。此外,“场子”里面一般配套有“放码”的人,即便赌客输光手里的现金,还可以当场借高利贷。
就老马那性格,估计这一去就凶多吉少了。
果然,市局治安支队接到通报还在调配警力,辖区医院急诊科的电话就打到了110指挥中心。那天,我接警赶到医院,保卫科的干事对我说:“一辆面包车送来一个男的,说是犯病了要抢救,急诊医生上去一看,人都已经僵了,还救个毛线,转头想找那辆面包车,却发现它跑了。”
“送来的人呢?”
“还在急诊室躺着呢!”
我随保卫干事走进急诊室,掀开白布单,一眼认出了老马。
送老马来的那台面包车用的是真牌照,我们顺线追踪,案子很快就破了。在邻县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开设赌场的一干人等被抓获归案。经讯问得知,开设赌场的老板知道年关将近,很多外出打工返乡的村民手里攒了一年的钱,数额不少,加上年后我市有几个行政村要拆迁,很多村民会发一笔“横财”,因此铤而走险,组织了一批人开起了赌场。
坐在讯问室里的赌场老板承认,老马确实是倒在他的“场子”里的,他知道老马家离这儿不远,怕给自己惹是非,便派赌场“马仔”赶紧把他送去医院抢救,又因为怕警察追查,一听说老马死了,赶紧让“马仔”溜走了。
法医鉴定说老马以前有心脏病史,死因是心脏骤停,估计是死前受了很大的刺激。我问赌场老板怎么回事,他交代说,自己只知道老马那天十分亢奋,最后一把“梭哈”,输得不轻。
后来抓获的其他同场赌徒笔录,也印证了赌场老板的说法。
出事之前,老马已在赌场里熬了三天三夜,先是输光了带去的现金,然后找“放码”的人借高利贷,要用那三套拆迁后的回迁房做抵押。“放码”的人知道年后拆迁的消息,也明白老马现在的“身价”,二话不说把钱放给了他。
老马拿到钱继续上桌,开始赢回了一些,但后来却一直输。眼看三套房还剩一套,老马心里开始鼓噪。最后一局,他可能感觉自己手中的牌不错,急于“赶本”,索性把桌上的钱一把“推了”。
“那局他要是赢了,不仅三套房全回来了,还能再赚辆好车!”
然而,开牌之后,老马却一头栽在了牌桌上。
“他本来觉得自己稳赢,没想到牌就差了一点点,结果全完了。”
我拿着做好的笔录让赌徒看一下,签字捺印。他看到笔录抬头上写的讯问民警姓名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李警官?”赌徒问我。
我有些诧异,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点点头,把警官证亮给他看。
“嗨!老马最后那把推牌之前还说呢,这会儿可千万别遇到那个‘黑皮狗子’李XX来抓赌。之前邪了门,自己以前几次要赢钱了都被李XX‘戳了局’,这会儿要是再遇到他,自己可是‘掉得大’(亏大了)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不再搭理他,开始心疼输给同事的那半个月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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