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嗣道:“当然不是要大公子去劝元帅。元帅心意已决,他连唐军送信的都射杀了,这已经是和唐人决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史朝义道。
田承嗣叹道:“大公子啊,不知道你看明白情势没有,朝廷根本就已经放弃了我们了,他们既不主动送粮,也不增兵救援,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死在这里。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史朝义咬牙骂道:“说起安庆绪这个混蛋我就来气。反正我们要死了,我也不想称呼他是什么皇帝陛下了。这狗贼弑父登基,重用严庄那个狗贼。他们两个本来就对我史家不满,我们要死,他们怕是要额手相庆呢。安庆绪最担心的便是我史家找他算账,为先皇讨公道,他怎会救我们?这话我跟父帅说过,父帅却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呢。”
田承嗣挑指赞道:“还是大公子是明白人,这些事很多人都看不明白,大公子却一目了然。安庆绪干的那些事冷了多少人的心,他做贼心虚,最怕的便是有人不服他的皇位。而所有人之中,他最忌惮的便是史元帅。史元帅可是跟先皇一起揭竿而起夺得天下的功勋老臣,他当然恨不得史元帅死了才能安心。这些事史元帅其实也明白,但史元帅恐怕是为了先皇的拳拳之意而装作不知罢了。”
史朝义怒道:“所以我们才有今日,大伙儿都死了,安庆绪也高兴了,唐人也开心了,我们却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田承嗣轻声道:“所以,我们才来见大公子,事情或有可为。只要大公子肯做,那么咱们非但不会死在这里,而且会活的更好。”
史朝义愕然道:“此话怎讲?”
田承嗣低低的道:“大公子,唐人的招降书咱们都听到了。大唐皇帝说,只要我们献城投降,他便封你们史家为平阳王,让你们史家镇守东北两镇,那便是个土皇帝了,何等的自在荣光?咱们这些跟着史家的将领们也都会被饶恕,这是多么优厚的条件?可惜史元帅就是不同意。”
史朝义皱眉道:“是啊,我也觉得条件很好,但父帅不同意有什么法子?你不是说他刚刚还拒绝了最后一次劝降,还杀了对方的信使么?这么一来,唐人还怎会容我们活着?城破后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田承嗣道:“未必如此,大公子可以出面接受大唐的条件啊。”
“我?”史朝义撑起身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
“是啊,大公子一定要说,史元帅不肯答应,你无能为力。但其实大公子你忘了,朝廷招降的便是你史家,大公子也是史家一员。大公子若是出面同意献城投降,朝廷也定是准许的。就看大公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了。”田承嗣道。
史朝义身上开始冒汗,他听明白了。虽然田承嗣一直没有明说,但史朝义听懂了。田承嗣是要自己出面代替父帅接受招降。如何代替,父帅是不听劝的,那只能是弑父一途了。
“不成不成,那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怎能跟安庆绪那样的狗贼一般,做出禽兽不如之事。不成不成,绝对不成。”史朝义头摇的像拨浪鼓。
“大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意思是,只需控制住史元帅,我等拥戴大公子领军,然后大公子出面接受招降便可。绝不会去做出什么不伦之事的。大公子你好好想想,咱们有必要全部死在这里么?朝廷也不待见我们,我们又要成为大唐的眼中钉。我们在这里死了,他们那些人还在看热闹。史元帅是不能背叛先帝的知遇之恩,您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将来朝廷封了你为平阳王,咱们还到西北逍遥去,这不是美的很么?造反的是安家,他们要当皇帝,倒要你史家去送死,这事儿说的过去么?”田承嗣静静道。
史朝义眼珠子乱转,脑子里激烈的思考斗争着。
田承嗣等了半晌,见史朝义难做决定,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也不为难大公子了,既然大公子难下决定,此事便作罢便是。大公子若是觉得我等今日之言唐突,可以去跟元帅告密杀了我等,反正大伙儿也活不了几日了,早死几日也自无妨。等王源的兵马抵达,城破身死之日,希望大公子不要后悔今日没能果决明断。我等几人既是为了救自己和几万兄弟,也更是为了大公子着想。对了,大公子恐怕也活不到城破之日了,明日大公子就要被元帅逼着上城去守城了,明日咱们奈何桥上或许还能遇到。言尽于此,大公子,我等告辞了。”
田承嗣欠起身子拱手,曹集和骆悦也都撅着屁股拱手。田承嗣吸了口气,张口欲呼外边等候的仆役来抬走软榻走人,却见史朝义突然欠身道:“几位且慢。”
田承嗣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沉声道:“大公子还有何吩咐?”
史朝义咽着吐沫低声道:“你们当真不会伤了我父帅的性命么?我不想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田承嗣等人连声道:“那是当然,我等可对天立誓。”
史朝义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低声道:“罢了,我信你们。你们说说打算怎么干?我想详细听听。
……
夜半时分,刺骨的北风在黑漆漆的长安城上空呼啸而过,天地间严寒冰冷,像是一座没有生气的鬼城一般。长安北城景耀门上,叛军守军们蜷缩在城垛下方,冻得缩起脖子蜷缩成一团,偶尔奋力舒展着冻得麻木的身子,嘴巴里喃喃的咒骂几声,希望这漫长严寒的冬夜早些结束。哪怕是天亮后再次陷入血与火的搏斗之中,那也比在凌冽的夜风中慢慢的被严寒吞噬要好。
寂静之中城下的永安渠一侧的街道上传来了马蹄之声,三四名骑士从黑暗中小跑而来,在清冷的风灯下拖拽出长长的影子。城头的叛军守军被惊动了,他们纷纷探出头去朝城门内侧张望,但见那三四名骑士下了马,沿着石阶缓缓下到了永安渠旁的小码头上,那里有几艘小舟静静的横在码头边。
“什么人,干什么的?”有人高声喝问道。
骑士中一人快步回到大道上,朝着城门方向走来,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我是田承嗣,张文冲呢?叫他来见我。”城下那人沉声喝道。
“原来是田大将军,小人告罪。张将军在城楼里歇息呢,小人这便去叫他。”城头喝问的士兵忙道。
不久后,负责景耀门城门守卫的副将张文冲睡眼惺忪缩着身子急匆匆的从城墙上陡峭的石阶上下来,快步来到正在大道上的田承嗣面前,拱手行礼道:“田大将军,您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听说您还有伤,怎不在住处将养?”
张文冲特意朝着田承嗣的屁股瞧了两眼,全军上下都知道田大将军被史元帅打了屁股板子,这才一日时间,恐难以愈合,故而觉得有些奇怪。
“去去去,少来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四十军棍便能把老子打趴下了?挨了棍子便不管城防,不管你们这些龟孙子了么?”田承嗣啐道。
“是是是。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张文冲嬉皮笑脸的道:“大将军是来查夜的?您放心,我张文冲可丝毫不敢偷懒,兄弟们眼睛瞪得溜圆的盯着唐军呢,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兄弟们便立刻会知晓。”
田承嗣笑道:“很好,你办事我能不放心么?莫忘了,可是我一直竭力举荐你独当一面的。否则军中副将一大箩筐,轮也轮不到你。”
“多谢田大将军提携,卑职铭记于心。但不知田大将军来此有何吩咐?”张文冲拱手道。
田承嗣轻声道:“我要出城,你开了水闸门,让我坐船出去。”
张文冲吓了一跳,低声道:“田大将军这是要干什么去?史元帅可是严令禁止开城门的。昨晚光化门跑了一百多士兵投诚唐军,光化门守将万大宝都被史元帅给革职拿问了。卑职……”
“呸,你难道以为我是要出城投降唐军么?混账东西。我恰恰是奉元帅之命出城的。这是机密之事,告知你也自无妨,但你不可到处宣扬。元帅认为,我们死守城中恐难以退敌,故而命我乘船冲永安渠出城窥伺敌营布局,若是机会合适,我们可以主动出击袭击唐军营地。明白了么?”田承嗣低声道。
“哦。原来如此。”张文冲恍然大悟,点头道:“确实该想些办法了,不然再来几场攻城战,咱们可顶不住了。若是能找到机会偷袭敌营,那倒是个好主意。”
“嘘,噤声。这事儿是机密,可不要大声宣扬。弄得尽人皆知,那还是偷袭么?唐军也许在城里也有眼线的,若是唐军有所防备,我们岂非自投罗网?莫说了,时间紧迫,天亮前我还要赶回来,快命人开了水闸门,我们要出城去。”田承嗣低声道。
“卑职这便去办,大将军千万小心。”张文冲拱手道。
田承嗣拱了拱手,转身快步下到永安渠码头边,三名士兵已经上了一艘小舟,正操桨在手等候着。田承嗣一跃上船,摆了摆手。士兵们轻轻划桨,小舟离开码头,缓缓向城门下方的弧形桥洞无声滑去。
来到桥洞下方是,黑乎乎的一道屏障横在面前,将永安渠一分为二隔绝开来。那是控制永安渠进出长安城的一道铁闸。城楼中一阵骚动,数十名士兵推动机轴转动,粗大的铁链拉拽着厚重的水闸从淤泥之中缓缓升起,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阵沉积在河底腐烂的树枝树叶和淤泥的腐败气味。水面翻腾之际,水闸离开水面,向上悬起丈许高停在空中。
“出城。”田承嗣低声催促道。几名亲卫奋力划桨,从恻刀一般悬在头顶的铁闸下方快速通过,穿越圆弧形的数丈长的桥洞,在后方铁闸落水的巨大轰鸣声中,小舟顺利的出了景耀门。
迎面一股寒风凌冽强劲,吹得小船几乎停滞不前,但田承嗣也顾不得了,亲自操起一只船桨帮着划船,小舟迎风顺着水渠往北而去,不久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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