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了这短短的几句话,正要走开,忽然若有所思地走过去拍了拍宇文冲的肩膀:“为表示我对你的歉意,我请你吃一顿好的怎么样?”宇文冲呆呆地望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到这步境地,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希望自己有把握说服他,让他就这么跟着自己回京复命,那么任务的失败,或者皇上就不会追究了也未可知。但裴继欢脸上并无其他神色,宇文冲毫无把握对方在吃完饭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正在门口晒太阳的飞云酒坊的老板朱老爷见了,赶忙叫几名小二出来,把两人迎进店里。
裴继欢和宇文冲两人走进店里时,大堂空无一人。裴继欢对小二笑道:“给我们开一个暖房吧。宇文大人昨天想必是没睡好,今天我亲自招待他。”小二点头哈腰地说:“自然,自然!公子说什么是什么就好啦!”裴继欢转眼望了望宇文冲,道:“去煮面巾来给宇文大人净面。”一边伸出手,对宇文冲道:“请宇文大人跟我来。”
暖房的设置别具一格,全然仿照西域草原人家的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中间一张四四方方精巧的矮桌,没有椅子,只有厚实的羊毛筒子滚成的靠背,两人进房脱了鞋,踏上了柔软温暖的羊毛毯,盘腿坐了下来。
“你我今天是第二次见面了。我却连阁下你真实的姓名都还不知道。”对于面前这个人,宇文冲满心充满了好奇。
“同是天涯宦游人,何必问名姓?”裴继欢忽然有些凄凉地说:“难道你的皇上让你们来抓我,却连我的名字也不告诉你们?!”
宇文冲大力摇头,说:“确实没告诉我们。只说你是杨白眉的弟子,我们是按图索骥,才找到你门上去。”他从腰间拔出那把精致的匕首递给裴公子:“这把刀是你昨天掉在地上的,我替你先收了起来。”裴继欢有些诧异地接过匕首望空抛了两抛:“难得你身在官场,还是个忠厚君子。既然被你见着,说明你和它有缘分,那就留着给你作个纪念吧。我这人没有存心树敌的心思。我叫裴继欢,你呢?宇文大人。”
宇文冲道:“我叫宇文冲。”他其实是十分喜欢那把精致的匕首的,见对方有赠送之心,心中的不快去了大半,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匕首的锋刃,将它收了起来。
精美的酒菜不一会就上齐了,三个木炭火盆也拢了上来,宇文冲这才觉得身体渐渐回暖。他贪婪地喝了一大杯香醇的红葡萄酒,又吃了一腿鲜嫩的羊羔肉,身上这才彻底暖和了下来。裴继欢看着他风卷残云,淡淡地笑了笑道:“别吃得太急,小心噎着。对了。你认识我手上的这枚戒指?”昨天击败宇文冲,最后一招,宇文冲发出一声惊叫,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眼角余光看到了裴继欢手上的这枚戒指的缘故。裴继欢聪明之至,一听他的声音和他脸上的神色,就知其中必有缘故。
宇文冲擦净了手,道:“借我看看。”
裴继欢把戒指摘下来递给他。
宇文冲认真看了很久,才把戒指轻轻放在桌上,道:“你这个戒指用的料子,是和田白玉中最名贵的一种,名叫‘玉脂红’,传说西域最精湛的玉工,能从三千片和田玉石里切出来一块这半寸方圆大小的戒面,已算是登峰造极的顶尖功夫了。你这个更特别,别的‘玉脂红’上只有一点红色,你这个有三点,这是玉脂红里的极品,又名叫‘梅花玉脂红’,寒冬腊月里凌寒绽开的梅花,是先开三片花瓣,然后次第再开,‘梅花玉脂红’之名由此而来。请恕在下直言,这枚戒指原是一对儿,还有一只,在皇上的手上!这对儿戒指,是专门制作给大唐皇室的重要成员佩戴,如今一枚在你手上,一枚在皇上的手上,先不说它的珍贵与价值连城,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拥有这枚戒指的人,一定是一个皇家帝子。”
裴继欢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半晌不说话。
宇文冲叹了口气道:“我现在隐约能想到为什么皇上派我们来找你了。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你的身份果然关乎王朝安危。”
裴继欢道:“此言何意?”
“还是我来告诉你们吧。”门外有人说。
“张……妈妈!?”裴继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起身把门打开。
门外那人一身尼姑打扮,背上斜背着一口长剑,手里拿着一支拂尘,拂尘红得宛如火炉里跳动的火苗。裴继欢见了那人,急忙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妈妈要来西域,为什么不让孩儿到路上接您?”
那尼姑把他搀了起来:“妈妈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呢,让我看看,我的继欢。”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裴继欢,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很好。杨白眉没辜负我的托付,你终于长大成人了。”一旁的宇文冲半晌才道:“张大人!你……你为何这副打扮?”
那人正是名震天下的“风尘三侠”中的红拂女,拂尘一摆,单掌竖起打了个稽首:“宇文大人,别来无恙?”宇文冲连忙拱手:“不敢。这话该下官问才对。张大人一路可好?”红拂女坐了下来,微笑道:“还好。都说大漠水寒风似刀,我算见识了。宇文大人到西域来是为什么?”宇文冲指着裴继欢道:“还不是为了他?”红拂女面色一端,道:“这趟你们其实是不该来的,不过上命难违,这也怪不得你。一个人的行为,决定他所遇祸福,如果宇文大人昨天多考虑一番,而并非听任你的随从那样一意孤行,也许就没这么多事了。”
“你……”裴继欢忽然睁大了眼睛:“妈妈原来都……知道?您一直在跟着我们?”红拂女微微点了一下头:“不是我跟着你们!是你们正好被我看见了!”她挥了挥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两个人,道:“我知道杨白眉的死讯,来接继欢回峨眉山是我此来的一意;其二,我放心不下继欢一个人流落江湖,所以特地远来。”
宇文冲道:“也许张大人此来,大概和皇上是一个心思?”
红拂女沉吟片刻,道:“我离开朝中三年了,皇上是什么心意,我委实无法判定。”她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递给宇文冲,道:“宇文大人是大内总管,你能看出来这把扇子有什么玄机么?”宇文冲满心狐疑,接过扇子打开一看,但见扇面上写着两句诗:“何必诗与画,山水有佳音”,再看落款铭章,脸色陡变,手一抖,扇子险些失手掉地。
这把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扇子,其实乃是海底寒玉所制。海底寒玉坚愈金铁,世上能得一块寒玉者,价值连城。而把坚硬无比的海底寒玉切割成极薄的扇叶,个中费力,也不知几何,足见这把看似普通的扇子是何等珍贵。重要的是这两句诗和诗后落款,分明写着“陇西李建成”,铭章也是“建成之章”四字。
武德元年五月,唐高祖李渊起兵太原,废隋废帝杨侑,七月,太子建成兵锋西指,一破霍邑,再克长安,安抚黎庶,关中稍定。高祖闻报大喜,特赐寒玉扇与建成,迁太子建成为陇西郡王。高祖遂西幸关中,太子率众夹道而迎,欢庆筵上,得诗两句,颇为心许,于是请欧阳询书诗于扇。
“难道他是……”
他想到了裴继欢手指上的这枚玉脂红的戒指。据他所知,“玉脂红”的产地和田,只产出过两块约莫寸许的“梅花玉脂红”。这两块“梅花玉脂红”后来雕成两个戒指,一个戴在高祖手上,一个用来嘉奖第一个进入关中的太子建成。高祖去世后,太宗李世民得其遗传,那枚戒指从未曾离手;而另外的这枚,恰恰出现在眼前的裴继欢手上。如果宇文冲没猜错的话,他未曾细看的这枚戒指内圈,恐怕还应雕着“异玉阁珍藏”几个篆体小字才对。“异玉阁”乃皇室大内雕工处,皇室所用玉器皆出其下,偶有异玉阁玉器流入民间,那都是倾国倾城。宇文冲想及于此,心头忽又为之一动!
两条线索只不过前后稍稍一比较,宇文冲便悚然心惊,他倏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面色如水的红拂女,一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