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几年来,我的生活模式为这些迅速生长的树木所决定,很像农人的生活听命于麦田中周而复始的农事。秋天一到,我就须去树林里砍树了。
有一位邻人认为,砍掉任何一株栎树都是罪过。可是,如果你有两株栎树,相距不到六英尺,又怎么办呢?我用手抚摸那栎树绿如橄榄的树身,感觉得到树皮里面坚实的肌肉。一株栎树,特别是幼年的栎树,摸起来很像是一个人体。但是栎树比树丛中任何别的树更需要发展的空间。它紧贴地面的根延伸得很宽广。我看着这两株栎树,只见它们颇似篮球队员,长得又瘦又长,干什么都不合适,只会向高处疯长。它们最低的枝条离地也有二十五英尺。因为在我匆匆砍去一些小树之前,那儿老是黑黝黝的,栎树只好向高处伸,才能讨到活命的阳光。我把两株栎树的树身都抚摸了一会儿,决定砍去比较起来更为细长的一株,使另一株栎树能够尽享一株栎树的天命。
于是,我双膝跪在地上,把锯子放在那不幸者的身躯上,开始干活儿了。这种纹理细密的树,锯刃一切进去,那薄薄的刃片就几乎看不见了。先是喷出一阵**,锯刃触到深色的树身中心时,喷出的粉末便呈褐色。再接着就是一声断裂的巨响,猛烈而又激昂,震动着整个树身,声响在林间回荡。树梢褐红色的枝叶一阵颤动,一阵痉挛,似乎显出一番迟疑。我的手扶在树身上,站起来一看,树是朝我所希望的方向倾斜的,接着才哗哗作响地、**地倒下;一棵枫树被它擦过,现出猩红色的一闪。栎树瀑布般撒开的树梢受到近旁别的树的枝叶的羁绊,倒下来便与地面斜交呈一个角度。
林子里重新沉寂下来。我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一株树,哪怕是株不算粗大的树,倒了下来,总会有相当大的一堆残骸。我想起了格莱斯顿。他习惯于用砍伐栎木——皇家海军的栎树——来发泄怒气。只要狄斯雷利说话特别地俏皮尖刻,或者女王的态度是照例地盛气凌人,格莱斯顿庄园中准得又有一株栎树倒下。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拾掇那倒下的一番劳累。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这个活儿是够你干几天的。就我从书上读到的来说,首相是很少想到伐木活动的这些方面的。他痛快地发泄一通之后,便阔步而去;腋下虽然汗湿,维多利亚式的背心仍然纹丝不乱;自有底下人来承担留下的一大堆活儿:修剪栎树,把树身锯成若干段,劈成条块,推滚到木料房里堆起来。这些卑微的人倒是不必把自己的激情加以升华,可总是由他们把格莱斯顿先生砍伐的木材堆放起来,当柴烧掉。
在我的房子下面一处丛树环绕的院子里,住着一位精神病医生。他听见我这里栎树倒下的声响,会以为我也在发泄自己的破坏欲吧。他也许以为我是在摧毁心中的一种严父形象。不管他怎么想,我这株栎树只是从底部锯断,还没有变成成堆的木材。
昨夜很冷,今天早晨冷得更厉害。早上六点钟,我探头出去看温度表,只见水银柱已降到华氏二十七度。我八点钟起床,生了火,草地上还有白霜。天气倒是晴朗,只是冷得很。不到下午一点,壁炉已经烧掉十大块木头。今年,一小捆木材卖价是七块钱;一大捆的价格,视木材品种而定,大约总在十五块到二十块钱之间。不管精神病医生看见我的柴堆会怎么想,我把它用来烤火却是其乐无穷,虽然(正如昨天来打扫屋子的乡下女人说的
),搞出这么一堆柴得出不少的汗。
有时,我觉得格莱斯顿何曾领略到伐木的真谛。每一株倒下的树都带来些问题。如果把一株树撂倒,便扬长而去,这样作践树木实在等于用电锯去谋杀丛林。我砍倒的这株树跟两株别的树绊在一起。最省心的办法当然是把那株树也一起砍去,让三株树都倒地了事。但是,从左边支架着栎树的,是一株花楸树,它也许是某个古老园林的幸存者。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在我的林子里砍伐一株花楸。另一株是岩枫。这种树在新斯科舍省少而又少,在英国几乎绝迹,所以我对它总有一种珍爱喜悦之情。每次砍枫树,我总不免一阵心的颤动。不过,在这里,枫树像杂草一样到处丛生,而这株树又紧挨着那棵花楸;两株树争着长,枫树势必夺走花楸的养料。所以我只好砍去了枫树。它倒下时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然而,栎树仍然没有全躺在地上。枫树砍去了,后面还有东西架搁着栎树的重量。别无他法,只好把这株栎树就地修削改小。我先把树身锯成八英尺长的节段,每段砍断处离地面约四英尺半,这高度便于我使用锯子。锯整个这么一株树,我的锯子的刃片要承受好几百磅的阻力,所以我还得使用楔子。这么一来,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弄这两株树,一颗栎树和一棵枫树,就够我忙的了。
到日暮时分,一段段木材都已劈开、堆好,散发着木质的香气。砍下的材料,都拖了回来,斜度颇大地堆成堆,晾干以后,雪雨之日可得向火之乐。从林间出来,我回顾自己的工作给这里的景物带来了什么变化。变化略有一点。而这微小的一点却是更大的变化的开端。由于砍去了一些树,一株出色的灰胡桃树才露了面,得到了发展的机会。那株白杨树砍掉以后,日光可以更深,就如同礼拜堂中没有上帝。这虽是一句陈言,但我仍作如是想,因而对于砍去白杨,并不感到良心上的不安。这株白杨,挨在一株树斜插到林间来,我渐得置身林间教堂之趣。树林中没有凋残的云,注定是要被淘汰的,即使我不以斧锯相加,虫也要蛀烂它,雀鸟以及有羽如冠的啄木鸟必定会接踵而来。明天下午要干什么活儿,我已想好;这一步完了,又将有后天、大后天该做的事。把一片自然树林加以修整,创造出一片富有文明色彩的林地,就像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一种景观,会引发出另一种景观。在我们这片乡土上,这种联篇浮想,岂有尽时。待到感恩节后,伐木的季节终了,回到城里,我浑身肌肉发达,但却感到心地羊羔般纯洁,像梅尔维尔写完了《莫比·狄克》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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