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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百年(2 / 2)

这里有一种大灾中的平静,平静中的祈祷,祈祷中的坚守。

过了一段时间,形势越来越恶劣了,我告诉李小林:“正在托盛钟健老师找地方,想到乡下山间去住一阵。”

盛钟健老师,也就是最早把我带进巴金家庭院的人。李小林一听他的名字就点头,不问别的什么了。当时报纸上已在宣扬,又一场叫作“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要开始,人人不能脱离。但那时的我,已经在独身抗争中找到自己,一定要做“人人”之外的那个人。

那个倾听巴金诵读《神曲》的记忆,长久地贮存在我心底。我独自隐居乡下山间,决定开始研究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关系,也与那个记忆有关。上海武康路的庭院,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小街,全都集合到了山间荒路上,我如梦似幻地跨越时空飞腾悠游。

直到很多年后,我还一次次到佛罗伦萨去寻访但丁故居,白天去,夜间去,一个人去,与妻子一起去,心中总是回荡着四川口音的《神曲》。那时“**”灾难早已过去,但天堂和地狱的精神分野却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模糊了。因此,那个记忆,成了很多事情的起点。

从那个下午之后再见到巴金,是在大家可以舒眉的年月。那时他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却出乎意料地迎来了毕生最繁忙的日子。

整整一个时代对文化的亏欠,突然遇到了政治性的急转弯。人们立即以夸张的方式“转变立场”,还来不及作任何思考和梳理,就亢奋地拥抱住了文化界的几乎一切老人。尽管前几天,他们还对这些老人嗤之以鼻。

多数老人早已身心疲惫、无力思考。巴金虽也疲惫,却没有停止思考,因此,他成了一种稀有的文化代表。一时间,从者蜂拥,美言滔滔。

巴金对于新时代的到来是高兴的,觉得祖国有了希望。但对于眼前的热闹,却并不适应。

这事说来话长。在还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一个人如果遭遇围殴,出拳者主要集中在自己单位之内。正如我前面写到过的,巴金在“**”中遭遇的各种具体灾难,多数也来自于他熟悉的作家。现在,作家们突然转过身来一起宣称,他们一直是与巴金在并肩受难,共同战斗。

对此,至少我是不太服气的。例如,在灾难中,上海每家必须烧制大量“防空洞砖”,巴金家虽然一病一老,却也不能例外,那么请问,单位里有谁来帮助过?肖珊病重很长时间,谁协助巴金处理过医疗问题?肖珊去世后的种种后事,又是谁在张罗?我只知道,是我们班的同学们在出力,并没有看到几个作家露脸。

巴金善良,不忍道破那些虚假,反觉得那些人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也过得不容易。但晚上常做噩梦,一次次重新见到那些大字报,那些大批判,那些大喇叭。他知道,现在面临的问题不仅出现在眼前这批奉迎者身上,而且隐藏在民族心理的深处。

能不能学会反省?这成了全体中国人经历灾难之后遇到的共同课题。

为此,巴金及时地发出三项呼吁——

第一,呼吁建立“**博物馆”;

第二,呼吁反省,并由他自己做起,开始写作《随想录》;

第三,呼吁“讲真话”。

“**博物馆”至今没有建立,原因很复杂。有的作家撰文断言是“上级”阻止,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试想,“**博物馆”如果建立,那总少不了上海作家协会一次次批斗巴金的图片和资料吧?那么,照片上会出现多少大家并不陌生的脸?揭发材料上会出现多少大家并不陌生的签名?

巴金不想引起新的互相揭发,知道一旦引起,一定又是“善败恶胜”。因此,他只提倡自我反省。

他的《随想录》不久问世,一个在灾难中受尽屈辱,乃至家破人亡的文化老人,真诚地检讨自己的心灵污渍,实在是把整个中国感动了。最不具备反省能力的中国文化界,也为这本书的出版,安静了三四年。

巴金认为,即使没有灾难,我们也需要反省,也需要建立一些基本品德,例如,“讲真话”。他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软项,也是中国文化的软项。如果不讲真话,新的灾难还会层出不穷。因此,他把这一点当作反省的关键。

当时就有权威人士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发表文章说:“真话不等于真理。”

我立即撰文反驳,说:“我们一生,听过多少‘真理’,又听到几句真话?与真话对立的‘真理’,我宁肯不要!”

仅仅提出“讲真话”,就立即引来狙击,可见这三个字是如何准确地触动了一个庞大的神经系统。这与巴金在一九六二年责斥“棍子”时的情景,十分相似。因此,我要对这三个字,作一些文化阐释。

中国文化几千年,严重缺少“辨伪机制”。进入近代之后,又未曾像西方一样经历实证主义的全民训练,因此这个弊病一直没有克服。事实上,许多看似“铁证如山”的指控,全是假的。

历史应该留下一批造谣者的恶名,但是,他们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起控制作用的,是酷爱谣言的群体心理,是闻风而动的斗争哲学,是大假不惩的法律缺失,是无力辨伪的文化传统。

因此,巴金在晚年反复申述的“讲真话”,具有强大的文化挑战性,可视为二十世纪晚期最重要的“中华文化三字箴言”。

至此,似乎可以用最简单的语言对巴金的贡献作一个总结了。

我认为,巴金前半生,以小说的方式参与了两件事,不妨用六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反封建”、“争人道

”;巴金后半生,以非小说的方式呼喊了两件事,也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斥棍子”、“讲真话

”。

前两件事,参与者众多,一时蔚成风气;后两件事,他一个人领头,震动山河大地。

巴金晚年,被赋予很高的社会地位,先是全国人大常委,后来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同时,又一直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但他已经不能参与会议了,多数时间在病房里度过。

有一次我到华东医院看他,正好是他吃中饭的时间。护士端上饭菜,李小林把他的轮椅摇到小桌子前。他年纪大了,动作不便,吃饭时还要在胸前挂一个围兜。当着客人的面挂一个围兜独自用餐,他有点腼腆,尽管客人只是晚辈。我注意了一下他的饭菜,以及他今天的胃口。医院的饭菜实在太简单,他很快吃完了。李小林去推轮椅,他轻轻说了一句四川话,我没听清,李小林却笑了。临走,李小林送我到门外,我问:“刚才你爸爸说了一句什么话?”

“爸爸说,这个样子吃饭,在余秋雨面前丢脸了!”

我一听也笑了。

“这里的饭菜不行,你爸爸最想吃什么?”我问。

出乎意料,李小林的回答是:“汉堡包,他特别喜欢。”

“这还不容易?”我有点奇怪。

“医院里不供应,而我们也没有时间去买。”李小林说。

“这事我来办。”我说。

当时我正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学院就在医院附近。我回去后立即留下一点钱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请他们每天帮我到静安寺买一个汉堡包送到医院。

但是,我当时实在太忙了,交代过后没有多问。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只送成两次。不久,巴金离开医院到杭州去养病了。

而我,则已经辞职远行,开始在废墟和荒原间进行文化考察。

考察半途中,在小旅店写下一些文稿。本打算一路带着走,却怕丢失,就想起了一扇大门。

夕阳下的武康路,一个不知是铁皮的还是木头的信箱。巴金和肖珊一次次抢着伸手进去摸过,总是摸出一卷卷不忍卒读的报纸。女主人的背影消失在这个门口,我悄悄推门进去,却听到了苍凉的《神曲》……

我决定把稿子寄给这扇大门,寄给这个信箱。巴金依然主编着《收获》杂志,他病后,由李小林在负责。李小林对文学的判断力,我很清楚。想当年,在***刚刚讲了枪毙不枪毙巴金的凶恶言语之后,我去看她和她的丈夫,只能小声说话。她居然不屑一顾地避开了***的话题,郑重地向我推荐了苏联新生代作家艾特玛托夫的新作,而且从头到底只说艺术,说得那么投入。

我有信心,她能理解我这些写于废墟的文字,尽管在当时处处不合时宜。

有时回到上海,我直接把稿子塞到那个信箱里。通常在夜间,不敲门,也不按电铃。这是一项有关文化的投寄,具体中又带点抽象。不要说话,只让月亮看到就可以了。那时武康路还非常安静,安静得也有点抽象。

这项投寄,终于成了一堆大家都知道的书籍。

这一来,这扇大门、这个信箱、这座庭院,又要再一次展示它揭示过、承受过的逻辑了。先是棍子横飞,后是谣言四起,对着我。

但是,由于我目睹过巴金的经历,居然能在大规模的诽谤中含笑屹立,不为所动。

然而,巴金老人本身,却不能含笑屹立了。

他甚至说,自己不应该活得那么久。

他甚至说,用现代医学来勉强延长过于衰弱的身体,并非必要。

他甚至说,长寿,是对他的惩罚。

在衰弱之中,他保持着倾听,保持着询问,保持着思考,因此,也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东西,那就是忧郁。

忧郁?

是的,忧郁。说他保持别的什么不好吗?为什么强调忧郁?

但这是事实。

他不为自己的衰弱而忧郁。忧郁,是他一辈子的精神基调。从青年时代写《家》开始就忧郁了,到民族危难中的颠沛流离,到中年之后发现棍子,经历灾难,提倡真话,每一步,都忧郁着。

冰心曾劝他:“巴金老弟,你为何这么忧郁?”直到很晚,冰心才明白,巴金正是在忧郁过程中享受着生命。

在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候,他还在延续着这种享受。

他让人明白,以一种色调贯穿始终,比色彩斑斓的人生高尚得多。

我曾多次在电话里和李小林讨论过巴金的忧郁。

我说,巴金的忧郁,当然可以找到出身原因、时代原因、气质原因,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一些。忧郁,透露着他对社会的审视,他对人群的疏离,他对理想和现实之间距离的伤感,他对未来的疑虑,他对人性的质问。忧郁,也透露着他对文学艺术的坚守,他对审美境界的渴求,他对精神巨匠的苦等和不得。总之,他的要求既不单一,也不具体,因此来什么也满足不了,既不会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也不会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他的心,永远是热的;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静的,失望的。他天真,却不会受欺;他老辣,却不懂谋术。因此,他永远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剩下的,只有忧郁。

他经常让我想起孟子的那句话:“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

》)

忧郁中的衰弱老人,实在让人担心,却又不便打扰。

我常常问李小林:“你爸爸好吗?最近除了治病,还想些什么?你有没有可能记录一点什么?”

李小林说:“他在读你的书。”

“什么?”我大为惊奇,以为老同学与我开玩笑。

“是让陪护人员在一旁朗读,不是自己阅读。”李小林说。

我仍然怀疑。这位看透一切的老人,怎么可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读我或听我的书?而我的书,又总是那样不能让人放松,非常不适合病人。

终于,我收到了文汇出版社的《晚年巴金》一书,作者陆正伟先生,正是作家协会派出的陪护人员。他在书中写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巴老被疾病困扰,身体日趋衰弱,却喜欢请身边工作人员读书给他听,尤其是听发表在《收获》上的文章。其中,“文化大散文”深深吸引住了巴老,“他仔细地听完一篇又一篇,光我本人,就为巴老念完了《文化苦旅》专栏中的所有文章”。

陆正伟又写到他为巴金朗读我的《山居笔记》时的情景——

巴老因胸椎压缩性骨折躺在病床上,我在病室的灯下给巴老读着余秋雨发表在《收获》100期上的“宁古塔”。当我读到康熙年间诗人顾贞观因思念被清**流放边疆的老友吴兆骞而写下的《金缕曲》时,病床上的巴老也跟着背诵了起来。我不由放下书惊叹地问巴老:“您的记忆力怎么会那样好?”巴金说:“我十七八岁在成都念书时就熟读了。”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清**的‘文字狱’太残酷了!”

我坐在边上,望着沉思不语的巴老,心想,巴老早在七十多年前读过的词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把它背诵下来,那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又怎能轻易地从他心中抹去呢?

到底是巴金,他立即就听出来了,我写那段历史,是为了揭露古代和现代的“文字狱”。因此他听了之后,便“沉思不语”。他在“沉思”什么?我大体知道。

但是,让我最感动的是,陆正伟先生说,巴金在听到我引述的《金缕曲》时,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使朗读的人“不由放下书惊叹”。

古人匍匐在死亡边缘的友情企盼,巴金在十七八岁就熟读了,而在七十多年后还脱口而出,可见这也是他自己漫长一生的友情企盼。我不知道他在灾难深处是不是多次背诵过这些句子,但可以相信他也是靠着友情企盼来回答灾难的。

终于,巴金越来越衰弱,不能背诵但丁,不能背诵顾贞观了。当然,也不能再听我的书了。

谁都知道,一个超越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生命即将画上句号。但是,这个生命太坚韧了,他似乎还要忧郁地再看一眼他看了百年的世界。

就在这时,我们突然有点惊慌。不是怕他离去,而是怕他在离去之前又听到一点不应该听到的什么。

在巴金离世之前,在他不能动、不能听、不能说的时刻,一些奇怪的声音出现了。

我为一个病卧在床的百岁老人竟然遭受攻击,深感羞愧。是的,不是愤怒,而是羞愧。为大地,为民族,为良心。

我为百岁老人遭遇攻击时,文化舆论界居然毫无表情,深感羞愧。为历史,为文化,为伦常。

仍然是李小林转给我的一些报刊复印件,都是刚刚发表的。

那些文章正在批判巴金“是一身俸两朝的贰臣”,指他在一九四九年前后都活着。

那些文章又批判巴金“一天又一天的收获版税银子”,其实谁都知道,巴金把全部稿酬积蓄都捐献了。

对于当年***扬言对巴金“不枪毙就是落实政策”,今天的批判者说,是因为巴金与***有“私人纠葛”。这就一下子暴露了批判者的政治身份,他们其实是***、***这些老式“棍子”的直接后裔。

对巴金在《随想录》里的自我反省,他们说,这是“坦白坯子”、“欺世盗名”、“欲盖弥彰”、“虚伪毕现”、“伪君子”,甚至用通栏标题印出这样的句子:“巴金不得好死”。

总之,这些人集中了想得到的一切负面成语,当作石块,密集地扔向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我觉得现在这些“传媒达人”比当年的造反派暴徒还恶劣万倍,因为当年的暴徒向巴金进攻时,他才六十岁,而今天向他进攻时,他已一百岁。

世界上任何黑帮土匪,也不可能向一个百岁老人动手。今天的中国文化传媒,怎么反倒这样?这么一对比就不禁让人惊讶:这种滔天的深仇从何而来?

我认为,滔天的深仇、反常的进攻,全都来自于巴金关于建立“**博物馆”的呼吁。因此,轻言“‘**’早已过去”、“‘**’不会再来”,还为时过早。你看仅仅在文化人中间,还埋伏着这么多“**”式的**,时时准备爆发。他们中的一部分,现在又多了一重“异见人士”的身份。其实这些人物的“异见”,是主张重新返回“**”,而他们的言谈举止,早已彻底返回。

对于这种人,最早反击的倒是身在海外的刘再复先生,他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写道:

现在**和海外有些人化名攻击巴金为“贰臣”,这些不敢拿出自己名字的黑暗生物是没有人格的。歌德说过,不懂得尊重卓越人物,乃是人格的渺小。以攻击名家为生存策略的卑鄙小人,到处都有。

刘再复先生不知道的是,他发表这篇文章之后没多久,那些人物已经不用化名了,而是在中国的文化传媒界大显身手,由“黑暗生物”变成了“光明天神”。

你说,巴金能不忧郁吗?

忧郁的不仅是他。当百岁老人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批人比他出生的时候更威风,比他受难的时候更嚣张,而且,社会对他们完全无力阻止,反而全力纵容。你说,历史能不忧郁吗?

失去了巴金的上海,好像没缺少什么,其实不是这样。他身上所带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一旦抽离,城市却失重了。何况,跟着先后走了的,还有黄佐临,还有谢晋,还有陈逸飞……

上海永远不会缺少文化人,也不缺少话题,也不缺少名号。缺少的,往往是让海内外眼睛一亮的文化尊严。这种尊严来自于高度,来自于思考,来自于忧郁,来自于安静,因此看起来与喧腾的市声格格不入。

就像鲁迅不是“海派”,章太炎不是“海派”,巴金也不是“海派”。但正是这种看起来“不落地”的存在,使这座城市着实获得过很高的文化地位。

一座普通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地上有多少热闹的镜头;一座高贵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天上有几抹孤独的云霞。

在热闹的镜头中,你只需要平视和俯视;而对于孤独的云霞,你必须抬头仰望。

据说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办公室里挂了一句格言:“即使身陷沟渠,也要仰望星云。”

我借此给星云大师开起了玩笑:“您看,连他都在看您!”

我这个玩笑开在去年冬天,当时我陪着星云大师去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

星云大师一听就笑了,说:“那星云不是我。但是,能学会仰望就好。”

可惜在我们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睥睨万物,很少有人会抬头仰望。

因此,出现了太多高楼的城市,反而低了。

李小林来电,说她要搬家。那个庭院,将成为一个纪念馆,让人瞻仰。

这是好事,但我一时不会进去参观。太多的回忆,全都被那扇带着信箱的朝西大门,集中在一起了,我怕看到很多好奇的目光把它们读得过于通俗。

武康路仍然比较安静,因此在夜间,这个庭院还是会显得抽象。没有了老人也没有了家人的庭院,应该还有昔日的风声和虫鸣吧?

那就先写下这些文字。去不去看一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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