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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十字教堂米开朗琪罗的灵柩前我想,任何一个历史事件的开始和终结都有具体的标志,文艺复兴运动退潮的标志,应该是米开朗琪罗之死吧?那么这个小小的灵柩,便有点重要。
米开朗琪罗死在罗马,享年八十九岁。比之于达·芬奇死于六十多岁,拉斐尔死于三十多岁,实在是高寿。他与他们两人的关系曾出现过一些尴尬,但那是遥远的事了,他们都已在四十多年前去世,他一人承受了四十多年缺少高层次朋友和对手的无限孤独。
记得那时已经画出了《最后的晚餐》的达·芬奇回到佛罗伦萨时是何等荣耀,年轻气盛的米开朗琪罗曾经公开冲撞过他;后为米开朗琪罗发现达·芬奇为佛罗伦萨国政厅画壁画的报酬是一万金币,而自己雕刻《大卫》的报酬是四百金币,心中不平,表示也要画一幅壁画来与达·芬奇较量。这种众目睽睽下的比赛,时时引发不愉快的事情。例如这期间有人用石块投掷陈放于广场上的《大卫》,立即被想像成受达·芬奇指使,使达·芬奇不知如何洗刷。
但是大师毕竟是大师,米开朗琪罗刚想把比赛的那幅壁画从纸稿上画到墙上,却被教皇召到了罗马,等他后来回到佛罗伦萨,发觉达·芬奇早已因别的原因中止壁画而远走他乡,他在达·芬奇留下的壁画遗迹前深为震动,只有他能理解全部笔触间的稀世伟大。照理此时他获得了无竞争地完成壁画的机会,但达·芬奇已走,自己再画还有什么意思?他也停止了,于是两位大师重新用温和的目光远远地互相打量,霎时和解。
拉斐尔比米开朗琪罗年轻八岁,对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的艺术非常崇拜。但他是当时主持圣彼得大教堂工程的著名建筑师布拉曼特的同乡和远亲,布拉曼特对光芒突现的米开朗琪罗不无嫉妒,结果使拉斐尔一度也成了米开朗琪罗心理上的对立面。米开朗琪罗怀疑,教皇硬要他这个雕刻家在西斯廷教堂的顶棚作大型壁画,很可能是布拉曼特和拉斐尔出的坏主意,目的是让他吐丑。他作这幅壁画时拒绝别人参观,但很快发现有人在夜间进来过,一查,又是布拉曼特和拉斐尔,这使他非常气恼。其实拉斐尔是来虔诚学习的,当米开朗琪罗这幅名为《创世纪》的壁画完成后,拉斐尔站在壁画前由衷地说:“米开朗琪罗是用着同上帝一样杰出的天才,创造出这个世纪的!”
布拉曼特只主持圣彼得大教堂工程八年便去世了,拉斐尔继位,可惜他那么年轻工作了六年也去世了,奇怪的是另一位建筑师刚刚接手又去世,教廷百般无奈,最后只好去请七十二岁高龄的米开朗琪罗主持其事。米开朗琪罗觉得自己只是雕刻家,由于布拉曼特别有用心的推荐不得已成了画家,却又怎能在这么苍老的晚年再来变成一个建筑师,更何况要接手的是布拉曼特的工作!因此几度拒绝,后来实在推不过,就提出要改变布拉曼特的方案才能考虑,教廷也居然同意。但是,当他用挑剔的目光一遍遍审视布拉曼特的设计方案后,不得不惊呼:谁想否定这么精彩的方案,一定是疯子!
这声惊呼,是从艺术良知发出的。真心的艺术家之间可以互不服气,可以心存芥蒂,但一到作品之前,大多能尽释前嫌。这并不仅仅是艺术功力的征服,而是一种被提炼成审美形式的高贵生命内质,构建了互相确认。
米开朗琪罗晚年的苦恼,在于再也遇不到这种等级的互相对峙和确认,迎面而来的净是一些被他称作“卑鄙造谣者”的群体。
从他给侄儿的那些书信看,直到临死之前他还在受他们的折磨。他们的名字,现在还能从史料中查到。我们有时傻想,年近九十而又名震全欧的艺术大师,为什么还会在乎这些卑鄙的造谣者呢?看了资料才知道,这些人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发言资格,甚至还有一定的运作权力,而谣言的内容无论是教皇还是民众都一时很难分辨。其中最恼火的是有关工程的谣言,不断预言米开朗琪罗正在建造的那个教堂大穹顶已留下很严重的技术后果而必定坍塌。这在当时无法验证,却能破坏建造者的心绪,可能一气而中止工程,而中止又正恰是造谣者的目的,好让自己来接手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