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蓝色海岸”,我们还会对历史古迹在旅游中的地位,产生更达观的想法。
黑格尔在《美学》中反复强调,并不是一切历史事件都能成为艺术题材,连历史学家也不会到剧场中研究历史,更不要说一般观众了。同样的道理,多数游人也不会把旅行当作考古行为。中国文化界历来重苦涩而轻愉悦,因此对自然景物也注重于文化学术层面,而不屑分解它们的审美享受功能,这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大好河山永远让它们承载历史太劳累了,应该让它们轻松一点、浅显一点。
我认为判断一个历史古迹是否具备普遍游观价值,除了审视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和独特性外,还要看三个附带性条件:
一,有没有具备令人一振的外观形象;
二,有没有留下精彩而又著名的诗文记述;
三,能不能引起具体而又传奇的生态联想。
第一条关及旅游美学的起点和终点,重要性不言而喻;第二条是寻找文化扶手,投靠审美范式,也为常人所必需;第三条最复杂,需要解释几句。
生态联想实际上是一种“移情”,但必须具体,有实物参证。古战场也能引起人们联想,但大多很不具体,缺少实物参证,容易流入概念化的虚泛,因此,除了特例,很少有游人光顾。但是一座古堡或一所监狱可能就不同了,有地形可以审视,有阶梯可以攀爬,有老窗可以张望,有纪录可以查阅,结果身处其间,便能产生对当年堡主生活的诸般遐思。
一般的考古发掘现场、繁杂的所谓名人故居,大多缺少外观吸引力和特殊的生态联想,因此除了特定的文化旅行者之外,不能对它们的普遍游观价值抱太大的希望。
洛桑不大,但有两个单位比较重要。第一个谁都知道,国际奥委会总部;第二个知道的人不多,那就是世界上第一所旅馆管理学校。我对这个学校很有兴趣,因为它悄悄地支撑住了一个现代世界的巨大行业,意义未必下于奥林匹克运动。它鼓励和组织亿万不是运动员的民众在赛场之外行走、爬山、游泳、滑雪,而且势头很猛,必将成为新世纪的普及行为,直指人类的整体健康。
瑞士成为世界旅游事业的主要推动者,我看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一是资源贫乏,强国相邻,能为强大的邻居们提供的,除了雇佣军,就是山水之胜。当决定不再输出雇佣军之后,只剩下了山水;二是早早的中立使这儿显得安全和安静,可以为别人在战乱的疲惫中提供轻松和休息;三是拜伦、雨果等文人的来访和传扬,使广大崇拜他们的读者转化成了旅游者……
——显而易见还需要增加一个技术性条件,而这个条件果然很快出现了,那就是一批经过严格训练的旅馆管理人员。这批管理人员的母校,就是洛桑旅馆管理学校。
它已开办了一百多年,在几十年间一直居于世界唯一的地位,三十年代出现了七十几所同类学校,现在则有三千多所,但公认最好的还是它。我看到希尔顿酒店系统总裁说的一句话:“在现今这个领域,拥有洛桑就拥有资本。”
学校并不大,严格说来,也不算美。世上很多专业枯燥的学校都已拥有了山坡、河流,甚至湖泊,相比之下,这所全球至尊的旅游学校未免太简陋了。但细细一想也对,正因为它要驰骋天下山河,当然不必把一些小山小水收纳到院子里来了,这正像,历史学家的书房里不必开辟一个蜡像馆。
这所学校的宗旨是为旅行者提供最合意的居所,也可以说是为寻找“惊人之美”的人们提供“宜人之美”。“惊人之美”乃天地造化,人力无奈,而“宜人之美”必须经过人们的悉心打理。要使这种打理成功有效,又必须制定一系列能使各色人等普遍喜悦的标准,对从业人员进行训练,这便是洛桑的使命。
一旦进入训练就会明白,虽然从道理上说美丑的对峙壁垒森严,它们在接壤处的分界却颤若游丝、晃动不定。大美大丑起之于小美小丑,而对小美小丑的分辨却十分困难,需要有慧眼来引领,有程序来规范。
如果没有这样的训练,人们的旅行过程必将遭遇大量的不适和丑恶,那么,除了冒险家和诗人,还会有多少人投入到旅行过程中来?
世上有很多美景人迹罕至,原因之一,便是缺少一个安全、舒适的呵护系统,缺少一条宜人的旅行路线。
但是,到了洛桑就明白,我们有可能改变这种状态。只要用心用力,世间的任何地域都有可能给任何人群带来欢快。
于是,一门专业训练,也就接通了一种崇高的人文理想。
我想,在洛桑整理一下由旅游而伸发的人文理想十分合适,便长时间地坐在这所学校的草坡间出神——
让人和自然更亲密地贴近,让个体在辽阔的天地中更愉悦地舒展,让更多的年轻人在遭遇人生坎坷前先把世界探询一过,让更多的老年人能以无疆无界的巡游来与世界作一次壮阔的挥别,让不同的文化群落在脚步间交融,让历史的怨恨在互访间和解,让我们的路口天天出现陌生的笑脸,让我们的眼睛获得实证地理课和历史课的机会,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能与荒草断碑对应起来……
那么,被我们一贯看轻的旅游事业,也真正称得上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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