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2)

余秋雨

谁也无法否认,阅读在当代遇到了重大危机。

就像一切重大危机一样,它的表面现象不是萧条,而是极度扩张。网络上的阅读那么方便、那么丰富、那么快捷,越来越多的人沉迷其中,兴高采烈地告别了那个需要排队借书、细心摘录、长久品味的传统阅读时代。

这种告别,是一种全球趋势。我手边正好有美国《未来学家》杂志(2009年11-12月号)上刊登的一篇文章,标题为《后文学时代的到来》,作者是帕特里克·塔克。文章上说,近二十五年,保持传统阅读习惯的人数,全美国下降了20%,在年轻人中下降了30%,而且这个趋势还在加剧。美国每年花费数十亿美元的资金试图阻止这个下降趋势,让人们重新去阅读书本,几乎没有效果。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个下降趋势中,民众的智慧和创造力并没有减损,这二十五年来,每小时都有科技创新出现,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代。

因此,塔克认为,在电脑系统不断升级、技术进步日新月异的时代,人们必然会屈服于方便原则。遇到了什么问题,立即就能在“人机对话”中解决,这是一件痛快的事情。而且他预言,电子芯片很快就可以模仿出大脑神经元的排列模式,把人们在阅读过程中的神经传导活动复制成电子活动,从根本上发现并排除思维障碍,完成有效教育。

我觉得,塔克说的都没有错。但是,他像许多当代学者一样,太不在意人类的一个重要的领域:灵魂和精神的构建。

他们所注重的,是科学、技术、信息。也会涉及人文领域,但主要集中在那个领域的知识、技能、想象力、创造力等几个方面。这些方面当然重要,然而还是存在着致命缺漏。

我想用一个例证来说明这种缺漏。九年前我曾到冰岛考察过北欧海盗的遗迹。这些海盗开启了北欧好几个国家的早期历史,他们勇猛顽强、开疆拓土、所向无敌,各自创造了自己的团队系统、谋略系统和荣誉系统。在一次次战斗中,他们可以不断更换自己的团队系统和谋略系统,却紧紧地守卫住了以家族复仇为基础的荣誉系统。但是,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仇仇相报的血泊中抬起头来,对自己长期守卫的荣誉系统产生了怀疑。他们互相商定,在昔日的战场上选一方巨石,名为“法律石”,大家年年聚集在这里评判是非、区分善恶、实行惩处。这使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脱胎换骨般的煎熬,有的人实在战胜不了自己,扬鞭远行或扬帆远航,却留下遗嘱,自己的后代要皈依法律和宗教。

现在北欧所达到的文明程度,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巨大转折,在我看来,是人类历史的缩影。促成这个转折的关键,是人性在战胜兽性和魔性之后,推动了人们向更高生命等级的攀援。这个关键,可能只是发端于某个好汉半夜的扪心自问,发端于一场恶战后突然传来的教堂钟声,发端于那天佩剑出门时妻子的无奈眼神。这一切,貌似偶然却关及永恒,这就进入了我要所说的灵魂和精神的领域,也就是深刻意义上的人文领域。

灵魂和精神的领域有着强大的稳固性。那儿也会云霞飞动,变幻莫测,却夜夜可见深邃的星空。那儿也会花开花落,岁月不驻,却无法改易千古山河。那些北欧好汉,正是看到了这个领域的深邃星空和千古山河,才重新书写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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