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悲歌(节选)(1 / 1)

[美]布鲁姆

尽管要破解经典的人抱有无限的理想主义,但西方经典之存在正是为了设置限制,以建立一个既非政治又非道德的衡量标准。我了解如今在大众文化与自称的“文化批评”之间有一种潜在的联盟,以此联盟名义进行的认知本身也许会必然担上“不正确”的污名。认知不能离开记忆而进行,经典是真正的记忆艺术,是文化思考的真正基础。简而言之,经典就是柏拉图和莎士比亚;它是个人思考的形象,不管是苏格拉底临死之际的思考还是哈姆莱特对未知国度的思考、死亡与记忆在对经典引起的现实检验的意识中走到了一起。从本质上说,西方经典决不会封闭,但现今的拉拉队长们也无法将其强行打开。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将其打开,即弗洛伊德或卡夫卡在他们的认知否定中所表现出的持久力量。

加油鼓劲是可以转移到学术领域里的积极思考力量。西方经典的正规学子尊奉认知活动中内在的否定力量,欣赏审美感悟中艰辛的愉悦,摸索学识教给我们行走的隐秘之路,并让我们拒绝轻易得来的快乐,包括拒绝一些人无休止的呼唤,这些人宣扬某种超越一切个人审美经验的政治美德。

轻率的永生观念在包围着我们,因为当今流行文化的主题不再是摇滚音乐会,而是被摇滚乐录像所取代,其本质是一种瞬间的不朽,或一种不朽的可能性。宗教与文学的不朽观念之间的关系总是纠缠不清,即使在古希腊罗马时代也是如此,当时的诗艺和奥林匹斯诸神之间的关系也是混乱复杂的。这种烦恼可以容忍,在古典文学中甚至是良善的,但它在基督教的欧洲则变得更为不祥。天主教对神的永生和人的名声之间区分十分明确,因为那是牢固建立在神学教义之上的,这种区分一直延续至但丁出现,但丁自认为先知并暗中赋予《神曲》一种新圣经的地位。但丁实际上取消了世俗和神圣经典构成的区分,这一区分再没恢复过,这是我们对力量和权威产生烦恼意识的另一个原因。

“力量”和“权威”这两个词在政治学领域里的意思实际上相左,在我们应该称为“想像性文学”的领域里也是如此。如果我们难以看出这一对立,也许是因为存在一个“精神的”中间地带。精神的力量和权威总会无人不晓地影响到政治和诗。因此我们必须把西方经典中的美学力量和权威同由之衍生出的任何精神、政治及道德后果区分开来。虽然阅读、写作和教学当然属于社会行为,但甚至教学也有自己孤独的一面,用斯蒂文斯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分享的孤独。格特鲁德·斯坦因认为,写作是为自我及陌生人而为,我要将这一高见引申为一个对应的短谚:阅读是为自我及陌生人而为。西方经典的存在不是为了增强预先存在的社会精英。它将被你和陌生人所阅读,于是,你和那些从未谋面的读者能感受真正的美学力量,以及波德莱尔(和以后的埃里克·奥尔巴赫)

所说的“美学尊严”的权威。美学尊严是经典作品的一个清晰标志,是无法借鉴的。

美学权威和美学力量都是对能量的一种比喻或象征,这些能量本质上是孤独的而不是社会性的。海登·怀特早就揭示了福柯的一个大错,即他对自己的隐喻变得盲视,对这位尼采的信徒来说这是一个具有讽刺性的弱点。福柯以自己的比喻替换了拉夫乔伊的思想史比喻,但他常常忘记他的“史料”是有意或无意的反讽。新历史主义者的“社会能量”也是如此,他们永远记不住“社会能量”和弗洛伊德的“利比多”一样都是不可量化的。美学权威和创造力也是比喻,但它们所指代的东西,不妨称为“经典性”,却有着大体上可量化的特征;这就是说,威廉·莎士比亚写了三十八部戏,其中二十四部是杰作,而社会能量这种东西却写不出一场戏。作者之死是一个比喻,隐含恶意;作者的生平却是一个可以量化的实体。

一切经典,包括时下流行的反经典,都属精英之作,世俗经典从未封闭过,这使“破解经典”之举实属多余。虽然经典如同所有书目一样都倾向于收纳而非排斥,但我们如今所面对的是花毕生精力去阅读再阅读也难以通览的西方经典。事实上,今日想要掌握经典毫无可能。这不仅意味着要细读三千来本书,这些书若非大多数也有相当一部分具有真正的认知和想像难度,而且这些作品之间的关联也会由于我们视野的扩展而更复杂麻烦。西方经典的内涵还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而决不是一种统一体或稳定的结构。没有一个权威可以告诉我们西方经典是什么,当然,这不是指自1800年到现在这个时期。它不会也不可能正好和我及其他人所开列的书单一样。即便是一样,这样的书单也只是一个崇拜物,另一件商品。不过,我不打算同意马克思主义者的说法,即西方经典是“文化资本”的又一例证。我不清楚像美国这样充满矛盾的国家,除了一些高雅文化的碎片促进了大众文化而外,是否会有产生文化资本的环境。自1800年以来,即从美国革命后一代人开始,我们并没有一种正式的高雅文化。文化统一是一种法国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德国的产物,却不是十九或二十世纪美国的现实。在我们的语境中并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西方经典是一份幸存者的名单。按诗人查尔斯·奥尔森的说法,有关美国的一个核心事实是它的空间,奥尔森把它作为一本论述麦尔维尔和十九世纪的书的开篇之句。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之际,我们面对的核心事实是时间,因为日暮的大地正处于西方的日暮之时。难道有人会把三千年宇宙战争中幸存者的名单称为一种崇拜物?

问题在于文学作品的消亡或不朽。能成为经典的必定是社会关系复杂斗争中的幸存者,但这些社会关系无关乎阶级斗争。审美价值产生于文本之间的冲突:实际发生在读者身上,在语言之中,在课堂上,在社会论争之中。很少有工人阶级的读者能决定文本的存废,左翼批评家也无法为工人阶级代劳。审美价值出自记忆,或(如尼采所见)出自痛苦,出自追求更艰辛而不是便捷的快感所带来的痛苦。工人们充满焦虑,转向宗教并寻求解脱。他们确知审美对他们是另一种烦恼,这就使我们体会到,成功的文学作品是产生焦虑而不是舒缓焦虑。经典也是一种习得的焦虑,东西方经典都不是道德的统一道具。如果我们能设想出一种多元文化和多元价值的普遍性经典,那它的基本典籍不会是一种圣典,如《圣经》、《古兰经》或东方经典,而是在世界各种环境中以各种语言被阅读和表演的莎士比亚戏剧。不论当代新历史主义者有何种信念,莎士比亚对他们说来只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社会能量的一个能指;而对千百万非白种欧洲人来说,莎士比亚代表了他们的伤悲,他们与莎氏用语言所塑造的人物认同。对他们来说,莎氏的普遍性不是历史的而是最基本的,因为他们的生活被他搬上了舞台:在他的人物之中,他们看到和遇到了自身的苦恼和幻想,而不是早期商业化伦敦城所显示出的社会能量。

……

我们有关莎士比亚的一切言论都不及爱默生的领悟重要。没有莎士比亚就没有经典,因为不管我们是谁,没有莎士比亚,我们就无法认知自我。莎士比亚赐予我们的不仅是对认知的表现,更多的还是认知的能力。莎士比亚与其同辈对手的差异既是种类也是程度的差异,这一双重差异决定了经典的现实性和必要性。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你可以无止境地梦想以种族中心和性别的考虑来取代审美标准,你的社会目的也许确实令人赞赏,但正如尼采恒久地证明的,只有强力才能与强力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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