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高度和深度(1 / 2)

传统的价值(节选)

殷海光

我们在上面已经将经验论者对于传统所持的态度大致谈到。我们在以下要根据这个态度来衡断中国传统。

在作这个衡断之前,有一个特定的前提必需解决。中国数十年于兹所亟待趋向的道路是什么?照我们看,是而且只是科学与民主。有而且只有科学与民主,才能使中国起死回生。我们知道这个答案不是一切人赞同的。那些不赞同的理由能否成立,我们不能在此讨论。我们在此必须肯定这个前提:拿它作为衡断中国传统的特定尺度。至于我们肯定这个前提的理由,作者另写有《论科学与民主》一篇文章,将在本刊陆续发表。

一般所谓“中国传统”,是很难下定义的东西。而我们在此所谓的中国传统,意指自“罢黜百家”以后受政治势力支持的那一套伦教、想头、积习、章程、建构以及生活方式。这样的传统,在中国自汉代以来所取得的地位,颇似基督教自君士担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reat)以后在西方国家的地位:它有点国教的意味。中国这个传统,它的“本身”好不好,是非常难说的。这是本质论的(essentialstic)问题。这样的问题,照科学的哲学看来,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没有意义的问题,是无从着手解决的。从实证的观点来批评中国传统,倒是较易把握。从实证的观点来看,中国传统在维系中国社会稳定方面,曾发挥相当的作用。可是,正因如此,也就伏下一个祸根:它阻抑了中国社会进步;使中国社会对于外来新的刺激几乎失去适当的反应能力。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闭关自守的时期,这一传统尚可免强维持一个表面稳定的局面。等到鸦片战争以后,新兴的西方文明,挟其“船坚炮利”,冲破了这个并无真实守卫力量的“闭关”;于是,百余年来,中国人手忙脚乱,对于这一外来新的刺激一直穷于应付:有的主张维新,有的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有的主张“全盘西化”,有的主张“本位文化”,而新传统主义者则主张“精神复古”、“器用维新”——这不过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修订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相激相荡。因而,中国社会迄未能恢复它的稳定……

依社会史的实例观察,“维持稳定”与“保持进步”二者是不易得兼的。英国自一二一五年来之社会政治的发展,确乎做到二者得兼。可是,这样典型的实例,世界并不甚多。中国传统在“维持稳定”方面固然做到某种地步,但是在“保持进步”方面却太不能令人满意。几千年来,中国文明大体上处于停滞状态。而西欧近三四百年来的成就,则远驾乎中国数千年的成就之上,事实是最好的证明。中国这种偏于求稳定而不求进步的传统,是经不起百余年来的种种事实考验的:这一传统,一碰到强于它的外力之冲击,便破绽百出,甚至中国人的基本生存都发生问题。这是事实中的一个紧急的事态。我们碰到事实问题,只有从事实设法去解决。至于西方式的“进步”究竟是否“好”,这是一个玄学问题。玄学问题,只有越谈离题越远!

无论如何,中国人要求解决百余年来的大问题以求生存并发展下去,平平坦坦实实在在的道路,有而且只有学习科学并且实现民主。然而,不幸之至,支配中国数千年之久的这个传统,竟是与科学和民主这样不接近。民主之不存于中国,这且不谈。至少自明朝利玛窦以来,科学已被带到中国。康熙年间,有少数人习天算之学。然而,都是昙花一现。清末迄今,中国人肄习科学,固然有若干进步,可是这些进步主要在应用科学方面。在养成科学的思想方式来思想的习惯方面,严格地说,一般人尚未开始。我们知道,应用科学乃纯粹科学的产品。纯粹科学又是科学的思想方式之产品。如果一般人未习于科学的思想方式来思想,科学如何能在中国生根?但是,说来令人难过,中国传统却与科学的思想方式大不相容。古代“圣人”之鄙弃“机变之巧”且不具论,就是到了晚清还是这套老调调儿得势。英法联军之役以后,头脑清楚的人士多主张“肄习西洋科学”。守旧派则群起反对。例如,当时的“理学名臣”大学士倭仁就大发高论:“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又说:“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所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今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气因而弥炽。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这种妙论,当时一般守旧的士大夫目为“正论”,相率附和。在这种气氛笼罩之下,当时比较懂事的人物如奕、李鸿章、郭嵩焘之流,弄得一筹莫展。然而,这种“国史精神”,近来在一种实际政治需要之下,似有死灰复燃之势。可惜当时的倭仁之流,不通洋文,不知道“历史精神文化”、“精神现象学”、“黑格尔”、“斐希特”这些名词。假令倭仁生当今之世,他一定也会拿这些西洋油漆来装演其“理学”的。

也许有人不以上说为然。他们说,你认为中国固有的传统与科学及民主格格不入,因此阻碍科学与民主之吸收。其实,中国的固有传统“精深博大,无所不包”。中国早已有了科学;“民本”思想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思想中很有地位,所以,也不能说中国无民主。

这类说法,是近来常易听到的说法。这类说法对不对呢?我们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分明一点:不要把爱国与讲知识混为一谈。如果把爱国与讲知识混为一谈,那么这类问题根本无从进行讨论。爱国之事是特殊群体之特有情感。讲知识则须是普遍有效的事。知识是超国界的。爱国是传习、征服、秩序、文化类型、生活方式、语言风俗以及利害的依存等等因素交织而成的情感。在世界的现状之下,这种情感,如果用在团结求存与追求幸福的方向,确系必要的。不过,无论怎样,爱国是一回事,讲求知识是另一回事。如果把讲求知识当作爱国的手段,那么,在逻辑上,与把讲遗传学当作证明“无产阶级的优秀品质可以遗传”之手段何异?诚然,知识可以当作手段,但“讲求”知识则绝不可当作手段。如果把知识之“讲求”当作政治、道德、宗教、国邦、民族、阶层、种族等等的手段,那么知识一定不免于受这些因素之歪曲。知识一受这些因素之歪曲,便失去客观效准。所谓“国家哲学”、“民族哲学”、“大众哲学”、“阶级经济学”、“种族优越论”……都是这一路的货色。这一路的东西,你尽可关起门来讲,人家却在旁边冷笑。你讲得最成功,充其量不过引起徒众发狂,掀动世界大战。不然就是对内虐待。吾人须知,把讲求知识**国手段,就成为泛爱国主义(Panpatrioti**)。泛爱国主义,与泛政治主义、泛逻辑主义、泛道德主义,系一丘之貉。有玄学的“体系癖”者似乎特别喜欢这个“泛”字。殊不知这一“泛”,就天下大“滥”。爱国就爱国好了,爱国的方法甚多,何必一定要拿讲知识作手段?只有大家把这一点分明了,我们在以下的讨论才能顺利进行。

那些认为中国早已有科学的人来举论据,是说中国发明了指南针、印刷术、医药;《墨经》里也有几何学中的圆论及物理学中的光学。这类实例,无论再加上多少,只能证明中国人很聪明,不能证明“中国早已有科学”。何以呢?科学前期的发明(prescientifc inventions)与科学的理论,根本是两回事,至少有很大程度之差。科学前期的发明,诚然是才智的结晶,甚至也许暗合科学原理;但是,才智只是科学之必要条件,才智不就是科学;复次,暗合科学原理是碰巧碰上的,并非有意地运用科学原理。“碰巧暗合”与“有意运用”,二者之间是有着很大的程度差别的。中国从前的发明因为是与科学原理碰巧暗合,所以发明者没有明白察觉其发明背后所引用的普遍定律,更谈不到把他们所引用的东西加以推广。没有这两层,便未进入科学阶段。未进入科学阶段的发明,只是才智之灵光一现。即令是这种灵光一现之才智,也不曾在中国整个知识发展历程中生根,所以也常一现即灭。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固有若干偶现的发明,但未形成像西方那样有意组成系统并且大规模推进的科学研究工作。于是,中国也就不曾有过科学。《墨经》中的“圆中一同长也”,不能算是欧基理德几何学中的圆论,“临鉴影倒”,并非光学。这些东西只能算是直观的产品。直观的产品,至多只是科学的原料。科学原料距离科学的成品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科学知识的成品,大多是有组织的、精确的。有人把“易经”与西方的“波动力学”相提并论。这真是极尽牵强附会之能事。在附会者也许产生一种与民族国邦相连的富有壮大之感;然而,对于稍有分辨能力的人而言,这种办法所得结果,适与彼等之愿望相反。

至于把“民本”看作“民主”,更是“望字生义”之谈。“民本”不仅不是“民主”,而且刚好是民主的反面。澳大利亚的羊群是牧人的“羊本”。蒙古马是蒙古人“马本”。史达林的奴工是其奴隶经济的本钱,所以是“奴本”。从前四川军阀把军队看作占山为王的本钱,所以四川兵是“兵本”。在现代极权统治之下,没有一个人不被当作是人力资本,所以也是“民本”。

也许有人说,君说不然,“古者圣王爱民”,“乌可以视为不仁哉?”作者的答复是:愧不敢当。澳洲牧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把羊群喂得肥壮。……这路道学家的这种思想,在基本上不是民主思想,充其量是仁慈的专制(benevolent despoti**)思想。仁慈的专制,在西方政治思想中,就是柏拉图式的“哲人政治”之一路货。然而,柏拉图式的“哲人政治”,正如波柏教授(Prof.K.Popper)所指出者,乃现代极权统治之源流。所以“民本”思想,以“仁政”开始,一与现代技术结合,绕一弯子,就归结于极权统治。你想:从前做个芝麻大点县官,就叫做“父母官”。这种“民本”思想,如藉现代统治技术来发挥,每个人都变成他胯下的子子孙孙,那还有谁还能过点人的日子?

基于以上的陈示,可知中国固有的传统,无论在别方面怎样,至少是与科学及民主距离甚远的,而可巧中国之需要科学与民主又是如此之紧迫。那么,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将中国传统加以破坏呢?否!从我们在前面所陈示的种种,一点也得不到这个结论。至少从实践方面着想,作者不能同意这种办法。一件破衲头固不足以御寒,但你骤然把它扯下,足以使人患肺炎的。作者所不能苟同的,是卫道者流对于“传统历史文化”所持的“戒严”态度。对于“传统历史文化”持戒严态度者究竟依据何种“形上学的理由”,或者这类理由能否成立,我们不必在此讨论。我们现在所要指出的,是这种卫道者的戒严态度,在实际上,不仅一丝一毫不足以卫道,反足以一方面使残民者得有资据,另一方面又促成洪水泛滥。几十年来中国社会与家庭变故之千万事例,以及政治现实之痛苦,是足够证明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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