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口走向码头,孟河的步子跨得很大。
她耳边一直响着老丈的那句话:“你看眼前这条长河,还算通畅吧,一个男人离家在外,不管是凶是吉,都不难传个音讯。如果一直没有音讯,大抵已经改名换姓。”
她内心知道,这种说法无可辩驳。于是,满脑都是对妈妈执笔画像时的回忆。一次次铺纸,一次次磨墨,一次次蘸笔……每次画像,妈妈都不说一句话,问了也不说。眼神很定,又很飘。
边走边想,她已经到了码头。
一看眼前景象,她停步了。
知道会很热闹,但还是没想到会热闹成这样。
这个码头,汇聚着远近几个省的考生。一些遥远地方的考生,也会骑马、坐轿、赶车到这儿,改走水路。因为大家都知道,陆路上遇到麻烦的可能要比河道多得多,因此尽量以船代步。
这一来,码头上也就有各种不同方言的人在下马、卸车、装担、挑箱。不少考生后面跟着书童、佣人,但多数考生是单身,自背包袱,自提筐箧。送行的人一般只送到码头,因此有很多告别之声。考生中有不少人已经多次赴试,早就互相认识,一见便高声寒暄,打躬作揖。
为了吉利,送别考生的码头上不准有眼泪,无论是送行者还是被送者,都在夸张着兴高采烈。
此刻,只有一批人是忧愁的,那就是船夫们。他们都在抬头看天,那云,那风,那天色,太令人不安了。
云是沉甸甸的,泛着一点怪异的棕色,风不大,却让人毛孔发紧。肯定会有寒潮来临,今天显然不宜出船。
但是,京城的考期是无法延迟的,人们的笑容是无法阻止的。船夫只是船夫,对这么大的事情,哪有说话的份儿?
那就只能开船了,冲着那云,那风,那天色。
一切危难都是从兴高采烈开始的。当兴高采烈成为一种群体约定,那就谁也不准醒来,谁也不准停步。
各种方言的考生互相打招呼,彼此很难听得懂,便立即改用书里的话。照理,书里的话比口语艰深,但在中国,由于二千年前的秦始皇统一了文字,反倒是书面语言能够穿越地域。结果,一艘艘船里的考生全在讲着文言文,聊天就像背诵,听起来十分古怪。
但是,大家又觉得这是显摆学问的好机会,故意说得滔滔不绝,又抑扬顿挫,却没有一句像寻常的人话。这些书生到京城后有一部分录取为官,讲话还是这个腔调。
这就明白了,为什么历来中国官场的话语总是那样。
孟河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男人。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们,只是觉得惊讶,这么多年跟着妈妈学诗文,心中已经贮下了五六种书生的类型,倜傥的,豪放的,忧郁的,尖刻的,刁钻的,但是抬头看这么多考生,一个也挨不上。是诗文错了,还是眼前错了?她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郝媒婆领到凉亭上展示的几个考生,应该也挤在这里吧?后悔当时没有从门缝里偷看一眼,如果现在对上了号,那才好笑呢。
从码头搁到船上的跳板很多,选哪一条船上呢?孟河选了排在最前面,看上去也是最大的一条。跳板并不窄,却有一点晃动,孟河就把肩上的画轴取下来,握在手上当拐杖。
在跳板上跨了七八步,后两步已经踉跄。她想稳稳神,没想到大船突然大大摇晃了一下。她差点掉到河里,但终于没有掉下去,因为有人把画轴的那一头紧紧抓住了。
她借势一跃,上了船的甲板。这才抬起头来看抓画轴的人。她看到一位略显黝黑的男子,一定很有手劲,因为他握住了画轴的一端,这画轴就成了稳固的栏杆。
这个背着一顶大斗笠的男子,读者已经见过两次,但孟河却是第一次看到。孟河觉得奇怪,这样大的斗笠,以前只见是山民和船夫戴的,他怎么大咧咧地挂在背后?他是船夫吗?
他说话了:“小兄弟,第一次上船吗?怎么拿了这么一根手杖?”
孟河一听就笑出声来:“这不是手杖,是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