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在设计上,需要展现几个巨大场景的转换。其中冰封长河、濒临灭绝的场景,应该具有包括观众空间在内的感官冲击力。]
[能使舞台转换而不致凌乱、宏大不致散逸的艺术定力,是歌队。本剧歌队参考古希腊悲剧舞台的歌队特点,男女歌者皆麻披垂地,以神圣、洁净的队列,作观察性、评述性、抒情性的演唱。歌队在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消失,或退出灯光区。]
[这一幕的第一场景是通达码头的山道边。山岩森罗,坐着一个山岩般的老人,使别人不能一下子看出来。老人白须、白发,身穿棕色的宽袍,略似古希腊哲学家的石雕。但仔细一看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年纪最老的考生,人们都叫他老丈。所谓“考生”,是针对中国古代大规模的官僚选拔机制科举考试而言。]
[金河上场,我们见过他了,昨天晚上在凉亭上“搅局”,今天依然背着那个大斗笠。他看了一眼山路下面的码头,一笑,便加快了脚步。但突然又踉跄停步,因为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身边发出,刚刚他没有发现这里有人。]
老丈
(浑厚的男低音,如天上之声)
上船有蓬,为何还携斗笠?
金河
(一惊,终于在山岩中发现了“山岩”,又觉得老者是在以“对对子”的方式打招呼,便笑着答道)
下雨无度,岂可依赖船楫?
老丈
(立即追加一“对”)
跋山涉水,为何不带书籍?
金河
(这下已经适应,便笑“对”)
咬文嚼字,怎如阅读大地!
老丈
不错,应对得又快又妙。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金河
您怎么知道?
老丈
从打扮,从眼神。
金河
您太厉害了,确是第一次。请问老丈,您是……?
老丈
你也叫我老丈?别人也这么叫。这科举考试啊,我已经整整考了十七次,你算算,多少年了?五十多年了!一把白胡子,还没有考上。这是最后一次,再过三年就走不动了。
金河
五十多年了?
[老丈点头。]
金河
唉,从我的年纪,到您的年纪,一辈子都在考,也干不了别的什么了,这算怎么回事?值吗?
老丈
(喉底一笑)
不考,你我又能干什么?种地的人已经够了。人生就是无聊,把无聊变成梯子,大家一级级爬。
金河
老丈,天地对您确实不公,但您,也不能太消极了。
老丈
咳,以后你就知道了。
[老丈说完就闭目养神,不想把对话进行下去。金河欲言又止,向码头走去。]
[灯光打亮站在舞台后侧的歌队。舞台的其他区位暗。歌队开始对唱。]
歌队A
(唱)
上船有蓬,为何还戴斗笠?
歌队B
(唱)
下雨无度,岂可依赖船楫?
歌队A
(唱)
跋山涉水,为何不带书籍?
歌队B
(唱)
咬文嚼字,怎如阅读大地!
[歌队退隐。]
[孟河上场。以男装迈大步,身背一卷画轴,连同一个薄薄的包袱。]
[她和金河一样,也没有发现岩石般的老丈。]
老丈
(依然是浑厚的男低音)
小姐,回家吧!
孟河
(慌乱地发现老丈,心里虚虚的问)
您说什么?
老丈
你在模仿男人走路,但没有一个真男人会这么夸张……
孟河
(更加慌乱)
大爷,我一点儿也不夸张啊,您看!
[说着又以男人的姿态走了几步,但立即知道这其实已经承认了,便笑弯了腰。]
孟河
(笑着直起身)
大爷,您怎么这样聪明?
老丈
我还知道你要想挤他们考生的船,但不是去赶考的。赶考不会带这么一卷画,而且你也不能考,因为你不是男子。
孟河
那您猜我去做什么?
老丈
(上下打量了一遍孟河,笑)
一个女孩子独自改换装扮远行千里,只有一种可能,找亲人。
孟河
(吃惊地后退一步)
找什么亲人?
老丈
历来有女子千里寻夫,但你那么年轻又那么快乐,只能是找父亲。
孟河
(上前拉住了老丈的衣袖)
请再说下去!
老丈
(得意地)
我敢肯定,你父亲是上京赶考,多年未归。你背上的画像,多半是你父亲的,好辨认。
孟河
(楞住)
我,难道真是遇见了仙人不成?
老丈
我不是仙人,而是老人,大家都叫我老丈。一老,见多识广。你看眼前这条长河,还算通畅吧,一个男人离家在外,不管是凶是吉,都不难传个消息。如果一直没有音讯,大抵已经改名换姓。
孟河
(吃惊,急切地)
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老丈
乡间文人考中了科举,如果名次很高,就要在京城做官。在京城做官没有背景怎么行?最简单的方式是隐瞒自己在家乡已有的婚姻,成了某个大官的女婿。
孟河
不是允许男子有几个妻子吗,为什么要隐瞒?
老丈
可以有几个妻子,但也有大小之分。如果承认家乡已有妻子,那么,新娶的高官女儿就成了小老婆,那怎么会答应?因此只能隐瞒。怕家乡妻子儿女来找,就改掉了原来的姓名。
孟河
这么一来,原来从家乡出发的那个丈夫,那个父亲,就在人间消失了。
老丈
对,人间消失。
孟河
京城却多了一个年轻高官、乘龙快婿?
老丈
对,是这样。乡间妇女怎么可能远行千里去大海捞针?何况,官场的海,是天上的海,进得去吗?
(唱)
飞鸟背叛了老巢,
远蹄忘却了石槽。
长河不见了归舟,
流岚放弃了山岙。
[孟河非常震撼,走开几步自言自语起来。灯光集中于她,舞台的其他地方收光。]
孟河
(自语)
京城高官?改名换姓?难道,我已经没有父亲?这事,我妈妈难道没有猜出来?……妈妈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猜出来了,那么,她一年年卷在这些画像里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孟河还是心存疑窦,转身问老丈。但灯还只是集中于她。]
孟河
大爷,会不会您判断失误?也许,也许——
(唱)
飞鸟听得到家哨,
远蹄未忘却古道?
长河有帆影归来,
遥梦有炊烟缭绕?
[唱罢,孟河寻找自己的发问对象老丈。但是,当舞台灯光又一次射到刚才老丈坐的地方,他已经不在了。正是在孟河自语自唱的时候,老丈已悄然离开。]
[孟河看了看前面的山路,没见到老丈的背影。她准备继续前行,又拿起了画轴。拿起画轴她又犹豫了,到底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如果老丈的判断不错,还有必要远行寻父吗?但如观众所愿,她,又迈开了男人般的步伐。]
[孟河到了码头。]
[各地考生都在这里集中,人头济济。其中,又夹杂着不少挑担的仆人、背书筐的书童。]
[观众发现,昨晚凉亭求婚的那些男子,似乎也在。]
众考生(轮唱、合唱)
上船了,上船了。
今天的日子很重要,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
灰色的云,急急地飘,
扎脸的风,轻轻地叫。
九州大地选官吏,
万千书生路一条。
上船了,上船了。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
今天的日子很重要。
全家的盼,多年的熬,
强忍的泪,夸张的笑。
个个考生都紧张,
岸上岸下在默祷。
[孟河等考生们鱼贯上船后,还在跳板边迟疑。终于,她把画轴当作手杖一撑,上了跳板,却又踉跄了。幸好画轴的另一端被一只手抓住,这是金河的手。]
[这一系列动作,应以中国传统戏曲的身段功夫来表现。在普通演出条件下,舞台上没有真船、真跳板的图像。即便在充裕的演出条件下,也要以展示戏曲身段为主,变成一小段独舞和双人舞。]
金河
小兄弟,第一次上船吗?怎么拿了这么一根手杖?
孟河
(笑)
这不是手杖,是画轴。
金河
画轴?哪位丹青高手的画,值得你一路捧着?
孟河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爽直)
这是我妈妈画的,画失踪的爸爸。
金河
什么?你妈妈画的,画你失踪的爸爸?你知道这短短几个字,有多大的份量?你,连赶考也带着这卷画?
孟河
我不赶考,搭个船,找爸爸。
[说着打量了一下金河。]
孟河
你也是不赶考的吧?什么也没带,而且,样子也与那些考生都不一样。
金河
很抱歉,我倒是去赶考的。你很有眼光,我确实与他们不一样。爸爸是一个老船工,一辈子都在船上,一批批地运送考生来来去去,今年病倒了,只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去考一次。那是他的一个梦。
孟河
(高兴)
哈,你是去找爸爸的梦,我是去找梦中的爸爸。
金河
好,小兄弟才思敏捷。我们一下子都知道了彼此的秘密,该交个朋友了。我叫金河,金子的金,河流的河。
孟河
金河?(一笑)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经过一个桥头的凉亭?
金河
昨天晚上?桥头的凉亭?哈,我算是开眼界了,六个傻男人,为了求婚,在月光下忸怩作态……咦,你怎么知道凉亭的事?是六个男人中的一个,还是他们中哪一个告诉你的?(对孟河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摇头)
你不在那六个人里边。但……
[孟河为了阻止金河盘问下去,便支开。]
孟河
哦,对了,我的名字与你差不多,叫孟河。
金河
也是一条河?
孟河
对也是一条河。
[正说着,金河突然抱了一下肩,抬头看天。然后,急速走到船旁边,孟河跟着他。]
金河
(惊叫)
不好,寒潮,最大的寒潮!爸爸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