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读到一篇外国小说,作家的国别和名字已经忘记,但基本情节还有印象。一对亲亲热热的夫妻,约了一位朋友到山间去野营狩猎,一路上丈夫哼着曲子在开车,妻子和朋友坐在后座。但突然,丈夫嘴上的曲子戛然而止,因为他在反光镜中瞥见妻子的手和朋友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丈夫眩晕了,怒火中烧又不便发作,车子开得摇晃不定,恨不得出一次车祸三人同归于尽。好不容易到了野营地,丈夫一声不吭骑上一匹马独个儿去狩猎了,他发疯般地纵马狂奔,满心都是对妻子和朋友的痛恨。他发现了一头鹿,觉得那就是让他排遣痛恨的对象,那就是自己不忠诚的妻子的借体,便握缰狠追,一再举枪瞄准,那头鹿当然拼命奔逃。不知道追了多远,跑了多久,只知道耳边生风、群山急退,直到暮色苍茫。突然那头鹿停步了,站在一处向他回过头来,他非常惊讶,抬头一看,这儿是山地的尽头,前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鹿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他木然地放下猎枪,颓然回缰,早已认不得归去的路了,只能让马驮着一步步往前走。仍然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一个女人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走近前去,在朦胧月光下,妻子脸色苍白,她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天涯海角。
我约略记得,这篇小说在写法上最让人注目的是心理动态和奔驰动态的漂亮融合,但对我来说,挥之不去的是那头鹿面临绝境时猛然回首的眼神。
这种眼神对全人类都具有震撼力,一个重要证据是中国居然也有一个相似的民间故事。故事发生在海南岛,一个年轻的猎手也在追赶着一头鹿,这头鹿不断向南奔逃,最后同样在山崖边突然停住,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它回过头来面对猎手,双眼闪耀出渴求生命的光彩。猎手被这种光彩镇住,刹那间两相沟通,这头鹿变成一位少女与他成婚。这个故事的结尾当然落入了中国式的套数,但落入套数之前的那个眼神,仍然十分动人。
两个故事的成立有一个根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须发生在前面已经完全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如果还有路可走,那回首的目光就成了一种半途而废的求和,味道不大对了。只有在天涯海角、绝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后的边界,一切才变得深刻。
进入这种境地,可能是被人追逼的,也可能是不小心自己闯入的,也可能是有意去寻找什么的;一旦进入,可能仓皇逃离,可能不再回返,可能由兽变人,可能由人变兽,可能焕发哲思,可能逆转情感,可能蔑视寻常,也可能渴求寻常,总之,全都升腾得不同一般。上面所说的两个故事都是以恋情为构架的,如果把这种构架拆除,天涯海角、绝壁死谷可能会产生一种更加恢宏的深刻。
海明威在他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一开头写道: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高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头豹子,就比那两头鹿**。
海南岛那头鹿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从传说跳到了地面:岛的南端,真有一个山崖叫“鹿回头”,山崖前方,真叫“天涯海角”,再前方,便是茫茫大海。人们知道,尽管南方海域中还有一些零星小岛,就整块陆地而言那儿恰恰是中华大地的南端,于是,那儿也便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天涯海角。既然如此,那头鹿的回头也就回得非同小可了。中国的帝王面南而坐,中国的民居朝南而筑,中国发明的指南针永远神奇地指向南方,中国大地上无数石狮、铁牛、铜马、陶俑也都面对南方站立着或匍匐着,这种种目光穿过群山、越过江湖,全都迷迷茫茫地探询着碧天南海,探询着一种宏大的社会心理走向的终点,一种绵延千年的争斗和向往的极限,而那头美丽的鹿一回头,就把这所有的目光都兜住了。这一来,它比海明威的豹子更**了。
三亚的鹿回头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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