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明代,海南岛开始培育出了接受儒家正规教育而又土生土长的文化名人。苏东坡、李光等流放者当年在教育事业上的播种终于有了收成,契合老子“贵柔守雌”哲学的土地开始需要补充一种“治国平天下”的儒家责任。
最著名的自然是邱浚。还在少年时代,这位出生在海南岛琼山下田村的聪明孩子已经吟出一首以五指山为题的诗。让人吃惊的不是少年吟诗,而是这首诗居然真的把巍巍五指山比作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撑起了中华半壁云天,不仅在云天中摘星、弄云、逗月,而且还要远远地指点中原江山!这不是在伸张一种雄心勃勃、问鼎中原的男子汉精神吗?
果然,这位邱浚科举高中,仕途顺达,直至礼部尚书、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不仅学问渊博,而且政绩卓著,官声很好。多年前我在《中国戏剧文化史述》一书中曾严厉批评过他写的传奇《五伦全备记》,我至今仍不喜欢这个剧本,但当我接触了不少前所未见的材料之后却对他的人品有了更多的尊重。特别是他官做得越大越思念家乡的那番情意,让我十分动心。孝宗皇帝极信任他,喜欢与他下棋,据说他每下一子就在口中念念不词:“将军,海南钱粮减三分。”皇帝以为是民间下棋的口头禅,也跟着念叨,没想到皇帝一念邱浚就立即下跪谢恩,君无戏言,海南赋税也就减免三分。即便这事带点玩闹性质,年迈的大臣为了故乡扑通跪下的情景还是颇为感人的。邱浚晚年一再要求辞官回乡,写了大量的思乡诗:
百计思归未得归,梦魂夜夜到庭闱。
愁心苦似丸和胆,泪点多如线在衣。
老来肌骨怕寒侵,无夜家园不上心。
预报吾儿扫门径,乞骸早晚便投簪。
一位早年意欲指点中原江山的高官,到头来只想逃离中原回归故乡,海南岛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呢?邱浚晚年思乡病之严重,在历代官场中都是罕见的。七十老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回乡呓语,把“治国平天下”的儒家豪情消蚀得差不多了,心中只剩下那个温柔宁静的海岛。
著名清官海瑞画像。
邱浚最终死于北京,回海南的只是他的灵柩。邱浚的后人一代代住在他生前天天想念的下田村,他的曾孙叫邱郊,在村中结识了一个在学问上很用功的朋友,经常过从,这位朋友的名字后来响彻九州,到了20世纪60年代几乎妇孺皆知了:海瑞。海瑞的行止体现了一种显而易见的阳刚风骨,甚至身后数百年依然让人害怕让人赞扬。与邱浚一样,海瑞对家乡也是情深意笃:罢了官,就回家乡安静住着;复了职,到了哪儿都要踮脚南望。他一直认为海南岛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政善民安、风调雨顺的理想王国,而他的铮铮风骨,正出自于这种朴实的理想。海瑞最后也像邱浚一样死于任上,灵柩回乡抬到琼山县滨涯村时缆绳突然神秘地绷断,于是就地安葬。
邱浚和海瑞这两位同村名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幼年丧父,完全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我想这也是他们到老都对故乡有一种深刻依恋感的原因,尽管那时他们的母亲早已不在。冲天撼地的阳刚,冥冥中仍然偎依在女性的怀抱。
他们身居高位而客死异乡,使我联想到海明威笔下那头在“上帝的庙殿”高峰近旁冻僵风干的豹子。海明威问:“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我相信邱浚、海瑞临死前也曾这样自问。答案还没有找到,他们已经冻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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