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回到唐代,回到永久熏燎着中国古代史的安史之乱的烽火前后。安史之乱,激发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诗歌的产生,但它对文艺的触动远非仅仅如此。一场空前的离乱给唐帝国带来的深重经济危机,使得统治者不得不求援于粮盐转运,不得不给商人让出了活动的地盘。商人的人数渐渐增多,他们的财富也渐渐积聚,其中有的人已能以自己雄厚的财力傲视官府。这就明显地改变了社会结构:城市拓大,商市扩充,市民云集。市民的娱乐方式,既不同于宫廷贵族,也不同于乡间农民,根据他们的自然需要,以寺庙为基地的大型游艺场所便应运而生。例如首都长安的大戏场,就与几座大寺庙的名字连在一起。“长安戏场都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于是,**的佛像俯视着滑稽歌舞,缭绕香烟伴和着管弦丝竹,昔日静穆的所在,经常是一片欢歌笑语。市民的审美口味,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存在。
商人和市民选择着自己的审美享受。他们既然有钱,就不惜出价来购买艺术享受的权利;王朝的衰敝和离乱又使许多宫廷艺术家外出谋生,成了迎合市民口味的艺人。这样,市民发生了变化,艺人发生了变化,艺术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前面曾经提到过的艺人周季南、周季崇、刘采春,就与皇家宜春院里的艺人有很大的不同。刘采春是周季崇的妻子,周季南、周季崇是兄弟,他们这个家庭戏班活跃在安史之乱之后,从经营方式到服务对象,都带有明显的商业倾向和市民性质。刘采春所擅唱的《望夫歌》中有这样的歌辞: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舡。
这样的《望夫歌》,刘采春能唱的有一百余首,据范摅《云溪友议》记载,“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这种涟泣之情,是典型的“商人妇”的情感,这种演唱,是典型的市民社会的艺术形态。与宫廷表演相比,刘采春们的观众是闺妇行人,活动场所是街衢港口。总之,宜春院的艺人们面对着一个君王、一群百官,而他们则面对着一个低下、广阔、野俗、生动的天地。
由于商市的扩大和繁荣,流浪戏班也越来越喜欢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集中在这些商贾云集、财源滚滚的所在。为什么不干脆在商市中安顿一个地方,使演员和观众都便于汇集呢?这种很自然的想法,使一种固定的游艺场所出现在熙熙攘攘的商市中。这便是在宋代很著名的“瓦舍”。
宋代,商品经济更加发达,商市的规模远远地超过了唐代,市民阶层的种种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也更加明豁,这正是瓦舍出现的背景和依据。
瓦舍是一种非常值得重视的社会、民俗现象。中国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民俗学资料著作如《东京梦华录》、《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等,都记述过瓦舍的情状和在瓦舍里演出的节目、艺人。从记载看,北宋时汴梁的瓦舍很多,每个瓦舍里还拦出一个个以供演出的圈子,叫做“勾栏”。整个瓦舍中各种勾栏荟萃,非常热闹。大的瓦舍可容观众数千人,不论风雨寒暑,每天如此。演出的项目,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如杂剧、杂技、讲史、说书、说浑话、皮影、傀儡、散乐、诸宫调、角抵、舞旋、花鼓、舞剑、舞刀……什么都有。观众的队伍也很驳杂,以市民为主,也有军卒、贵家子弟郎君、文士书生、官僚幕客,可谓士庶咸集、少长毕至。瓦舍之盛,并非汴京一地。南宋时临安(杭州)有一个著名的瓦舍,内有勾栏十三个,即有十三个表演场地可同时演出;而临安城内外这类瓦舍就多达二十余处。瓦舍,在历史上第一次把伎艺和观众作了大规模的、稳定性的聚集,它为在当时尽可能多的人民群众的审美需求,提供了一个宣泄的机会和满足的场所。在这里,能清楚不过地感受到各阶层人民的脉搏和呼吸。在瓦舍勾栏出现之前,可以充分地体现人民群众的好恶的场合当然也经常出现,但从来没有象这里这样体现得既透彻又恒常。
就在这些闹哄哄的瓦舍里,戏剧美受到了一次关键性的烧冶和锻铸。
至少有两种巨大的力量,参预了戏剧美的这次关键性锻铸。第一种力量,就是在瓦舍中构成了一种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实体的观众;第二种力量,是在瓦舍中互相毗邻的他种伎艺。这些力量微妙地交融在一起,把戏剧艺术真正地推向成熟。
当戏班子走街穿巷去寻找观众的时候,或者去赶某一个地方的庙会招徕观众的时候,一般说来,不必要拥有很多剧目;而当他们在一处瓦舍中安下身来,固守一地献艺的时候,剧目的数量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换言之,前一种情况,他们可以拿着少数剧目在广阔的空间流转;在瓦舍,空间一经固定,他们只能靠剧目本身来流转了。但是,只要是戏剧形态,不管成熟不成熟,总与刘采春所唱的《望夫歌》不同,她可拿得起一百余首,而戏剧却需要故事,需要把几种艺术因素组织成一体,因此对一个戏班子来说,拥有足够的剧目殊非易事。这样,就出现了一批职业的脚本作者,他们写剧本,也写曲词和话本,人称“书会先生”、“京师老郎”。有了这批人,戏剧文学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性,受到了专门的琢磨和研付。中国戏剧的内在基础的铸造,一旦走向职业化、专门化,它的成熟期就切实地逼近了。
于是,面对着观众的需要,演出场地的长期固定化与戏剧文学的专门化几乎同时开始
。这里包含着必然的规律性。在中国戏剧文化史上,北宋末年是一个重要的关节:瓦舍和“书会先生”同时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