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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丝,别怪我。”岑乙说,“我在无意之中遇到了一个人,与我们两人一起经历的灾祸有关。但我脑子有点乱,要理一理,明天再与你商量。”

“你是说,我们两人一起经历的灾祸?”小丝追问道,“扬州的事?”

岑乙点头。

“你发现了赵南的踪迹?”小丝急切地问。

岑乙立即摇头,说:“不是。我发现的,是敌人的踪迹。”

“敌人?”小丝睁大了眼睛。

“敌人。”岑乙肯定地说。略略停顿,又说了下去:“是不是元凶首恶,我还没有把握。”

小丝用激愤的语调说:“如果是元凶首恶,我放不过他。你想想,赵南、赵弼臣、梓园……全毁了。”

岑乙点头,说:“我也放不过。但是……明天再说吧。我想问,你几天来一直站在那里,是?”

小丝见岑乙那么坦诚,觉得自己也不妨敞亮,便说:“我还说不上发现,只是看到一道最不可捉摸的目光,怀疑那可能是我大哥。”

“大哥?”岑乙还不知道小丝家的任何情况。

“把我从刀口血泊中抱出来的大哥!”小丝说。

“刀口血泊?”岑乙大吃一惊。

小丝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站在这里说不完,我也不想在房间的烛光下说这么悲哀的事。也等到明天吧,你说你的大事,我说我的大事。”

这一夜,两人各自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而且,知道对方也一定在辗转反侧。

海岛的夜鸟叫得悠扬而凄楚,他们还第一次听到。以前,睡得太沉了。

到后半夜,小丝才有了睡意。但不久,又听到岑乙在窗下轻声说:“小丝,今天我还要出海证实一点事。”

小丝顺声看窗,天色已亮。

这天,小丝心中翻江倒海,想老家,又想扬州。中午过后,她又向石洞口走去。

今天,她还是要等那道目光。但是,更要等岑乙。等岑乙,变得更实在,更迫切了。

11

就像约好了似的,今天蓑衣老汉的舢舨很早就等在小码头上了。岑乙风风火火地要去冷獭岛,蓑衣老汉也就加力划桨。正好潮水也顺,很快就到了。

岑乙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在砖窑边找到了何求。

何求朝他点了点头,好像知道他会来。

一个穿青衫的中年人把手叉在背后摇晃过来,看了一眼岑乙,对何求说:“来了?”

何求点头说:“来啦。”

岑乙很奇怪地看着青衫人和何求。何求向他解释:“这是我们这里的管带。我昨天晚上就向他禀报,会有一个熟人坐舢舨来看我,请他准许我会客。”

“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岑乙问。

“发生了那么多事,不会看一眼就了结。”何求说。

到底是聪明人。岑乙想。

岑乙走近那个青衫管带,往他衣袖里塞了几枚铜钱。青衫管带点点头,伸手请岑乙在海边礁石上坐下。那礁石前,还有一块小一点的礁石,那应该是何求坐的地方。

青衫管带迈开大步朝码头走去。他扬手在与蓑衣老汉打招呼,看上去他们很熟。岑乙和何求,都远远地看着他们。

岑乙回头看了一眼已在对面坐下的何求。何求也抬眼看着他,在等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是我告发了你。”岑乙决定干脆把话说在前面。

“我知道,刑部问案时都说到了。”何求说,“你告发得很有节度,刑部又没有查出我有贪污,便从轻发落了。你知道对我的判词吗?只有十二个字。”

岑乙用表情等他自己回答。

何求说:“矫亢和案,滋扰地方,惩流海岛。”

岑乙听罢,没有吭声。

“很快就会解除,让我自谋出路。”何求又补充了一句。

岑乙还是没有吭声,皱着眉,看着大海。

一朵隐隐的火苗,在岑乙眼中慢慢升起。何求感觉到了,突然有点畏缩。

岑乙没有发出怒斥之声,只是把头拧过来,也不看何求,只看着地下,静静地问:“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赵弼臣先生死了?”

“死了?”何求眼睛发直。

岑乙还是看着地下,继续问:“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赵弼臣先生的女儿赵南失踪了,而她是海叶阁和辅仁书院的唯一资助者?”

何求一怔,表情发木。

岑乙还在问下去:“你知道不知道,赵南就是一代名角吴可闻,就是因为你,吴可闻没了,梓园也没了!”

何求抖了一下,用手掌捂住了嘴,怕惊叫出来。

岑乙突然吼出一句:“你,还说得出口,从轻发落!”

这声音很响,在砖窑劳动的流放犯也听到了,都转过头来观看。

岑乙站起身来,在礁石边快步转圈。转了几圈,又慢了下来。

何求在岑乙站起来的时候也站了起来。他被刚才岑乙的几个问题吓坏了,变得像一柱枯木。

岑乙又在礁石上坐下了,做了一个手势,让何求仍然坐在自己对面。

岑乙平了平气,说:“我当时就知道,你当时在作那些谋划的时候,不知道会产生这样的恶果。你只求自己成功,不顾别人死活。我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作答。”

何求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作这些谋划,背后还有没有人指点?”岑乙问。

何求摇头。

“第二个问题,你作这些谋划,有没有与旁人商量?”岑乙又问。

何求还是摇头。

岑乙说:“一切正如我的预料,你是元凶首恶。但是,你的意图并没有那么凶恶,这就让我犯难了,该怎么来判定你?不是刑部的判,是良心的判。”

何求知道,这不是自己作答的时候,而且自己也无以作答。但他很感激岑乙说自己的意图“并没有那么凶恶”,因此,目光诚恳地看着岑乙。

岑乙停了一会儿,又说:“让我更犯难的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孤身一人,永远黑衣,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这我可以回答。”何求说,“与我的身世有关。但这说起来很长,你明天能再来一次吗?”

“明天?”岑乙说,“可以。”

既然明天还来,岑乙就站起身来。

何求说:“明天,我还要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岑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码头走去。刚才蓑衣老汉好像也隐约听到了岑乙的怒吼声,神情不安地站在舢舨边,看着岑乙。岑乙向老汉点了点头,没作声。

坐舢舨回到石洞口,他估计小丝在那儿等,果然。

他对小丝说:“明天还要出海一次,回来再细说。”

“有关元凶首恶?”小丝问。

岑乙一下语塞了。顿了顿,说:“到底是不是,我也犹豫了,所以还要等明天。”

12

第二天,还是在礁石上,岑乙听何求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在灭门惨案中侥存的男子,一匹血迹斑斑的孤狼,为了存活,窥测一路。

一个人的长久自述总会让人心动,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讲了那么多,一直看着岑乙的眼睛。这里有一种请你一直听下去的求告,只要你听下去了,他就算得到了回应,此外再无别的要求。

岑乙一开始只想听他说,看他是个什么人。听到一半,已被牢牢吸引。再听下去,觉得应该在他说完后有点表示。

他说完了。

岑乙已经脱卸了审视盔甲,真想说几句了。

他说:“以前你几次对我提起,已经没有家人,一切努力只为寻找一个失散的妹妹。我当时只是顺耳听过,没当一回事。原来你家的遭遇,那么严重。”

何求一时还没有从自述中挣脱出来,岑乙也不再说话。两人都在回忆,又都像没有回忆。

终于,何求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其实前些天我已经见过你了,你没有看到我。”

岑乙问:“在哪里?”

“石洞口。”何求说,“我下坡的时候,你刚从洞口出来。”

“哦,原来那队葛麻、草帽中有你。”岑乙想起来了。

“你边上还有个女孩子。”何求说。

“对,那就是赵南的助手。”岑乙说。

何求突然提高了声调:“什么,赵南的助手?”

岑乙对他突然提高声调很奇怪,问:“怎么啦?”

何求不断摇头,然后艰难地吐了一句话:“从眼神看,她有可能——有可能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你毕生在寻找的妹妹?你做尽坏事在寻找的妹妹?不可能!怎么可能!这是小丝!我的小丝!”岑乙这下发作了,喊声很高,又完全不讲理由。

其实,此刻,何求心底也在高喊,只是没有出声:“不可能!怎么可能!”

但他们两人都知道,为什么要喊,恰恰是因为有了这种可能。

两个人死死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然后,再也不看,蹙着眉,直到岑乙走向码头,上了舢舨。

蓑衣老汉慌忙看了一眼岑乙的脸色。与上次一样,又是泥塑木雕。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搭话,搭了也不会有回答,便低头划桨。

蓑衣老汉想,这海,我混了几十年了,有时会变得很狂暴,有时会变得很温和,有时会变得很阴沉,有时会变得很开朗,却从来没有像这几天,变得那么深奥,自从结识这位给钱很大方的年轻人之后。

一深奥,风也钝了,浪也硬了,云也僵了。

舢舨,闷闷地到了。蓑衣老汉看到,石洞口,又站着那位女孩,那位使船上的这个年轻人从泥塑木雕变活的女孩。

今天岑乙没有变得太灵活,步子沉重地上了岸。才两步,他又回身,走到蓑衣老汉面前,说:“大爷,我看到了,你与冷獭岛的青衫管带很熟。我估摸,今天与我说话的那个犯人,会通过管带找你,让你找我。”

蓑衣老汉点头,等他说下去。

岑乙说:“我住在巨石商栈西边第一间,姓岑,山今岑。如果来找,麻烦你了。”

说着,他又取出几枚铜钱塞在蓑衣老汉手上。

蓑衣老汉推让了一下,便收下了,说:“巨石商栈西边第一间,我记住了。”

1 岑乙在石洞口见到小丝,就说,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到老城堡的咖啡座去,我有话对你说。

今天的老城堡很冷清,咖啡座里只有三个外国海员。岑乙和小丝选了露天平台上的一个桌子坐下,直接面对着海。

泡好咖啡,小丝直直地看着岑乙,眼神很焦渴。

她希望岑乙赶快告诉她有关“敌人”的一切。

岑乙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等我说什么。要认识敌人,先要认识自己。我们两人已经走得那么近了,但我还想认认你。”

“认认我?”小丝很疑惑。

“只认你一些最起码的问题。例如,你是哪儿人,姓什么?这不过分吧?”

当然,这太不过分了。问题的门槛,已经低得没有门槛,小丝有点不好意思,嘴角露出一点抱歉的笑意。

“这些最起码的问题,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直到长大,才猜到。”小丝说。

“猜到?”岑乙问。

小丝点了点头,说:“我有一个漂亮的远房婶婶。她送我去苏州昆班训练园,为了保密,不能漏底,却又要留下一些可辨痕迹,便说了一些最聪明的暗语。”

“暗语?”岑乙等她说下去。

“教习问她,我是不是苏州人,她说不是这个苏州。教习照原话记上了。我到长大才醒悟,不是这个苏州,那就只能是宿州了。教习又问她,姓什么,她说,流浪人间,何姓可记。我到长大才明白,这后面四个字,不是感叹,而是肯定,我就是姓何。”小丝说,“后来我追索亲戚,得到了证实。”

“这么说,你是宿州人,姓何。”岑乙总结了一下。

“对。”小丝点头。

“那么,我要告诉你,你的大哥找到了。”岑乙故意把声音放轻,放缓。

“什么!”小丝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让桌子和椅子都颤了一下,把咖啡杯和底盘也撞歪了,险些掉到地上。

在里间喝咖啡的三个外国海员也听到了她站起来的声响,都侧过头来观看。他们预计,这个身材极好的中国女孩很可能会扬手狠打对面这个男子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转身离去。但是,没有耳光,女孩又坐了下来,听男子说下去。

岑乙说:“我下面讲的话更刺激,你要保证,不要这么猛烈地站起来,吓住了外国人。”

“我不站起来,”小丝说,“你快讲!”

岑乙说:“你大哥,正是那位疑似的元凶巨恶!”

小丝忍不住又要站起来,却又立即想到了刚才的许诺。她坐定了,看着岑乙,嘴唇在抖。她想喝口咖啡,但拿咖啡杯的手在抖。

过了好一会儿,小丝终于开口了,却是自言自语:“难道,就是那天在石洞口看到的那道目光……”

“正是。”岑乙说,“我在扬州就认识他了,所以他一见到我,就用草帽遮住了脸。我早知道,他姓何,宿州人。”

“那就,那就请你从头细说吧。……他,到底在扬州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这样做?”小丝幽幽地说,显得浑身疲乏。

岑乙举手让侍者加了热咖啡,开始慢慢地说起来。他在舢舨上就反复提醒自己,要说得尽量平静,平静了再平静。

扬州的事,小丝只感受到与赵南直接相关的凶险,却不知道那些计谋,那些环节,那些曲折。岑乙多么想回避却怎么也无法回避,全部都在一双黑手的操弄之下。

小丝静静地听着,看着说话的岑乙。后来,把目光从岑乙脸上移开,只看着咖啡桌的桌面。再后来,连桌面也不看了,只是抬头看着海面,一动不动。

岑乙发现,小丝的目光是茫然的,他已不必像开始叙述那样,考虑她的情绪。这目光没有情绪,只有今天下午海面的灰蓝色,映在里边。

又说了一会儿,岑乙发现,小丝的目光中有了动静,好像有一种带有情绪的暖色蒙起。但仔细一看,那只是西边夕阳的辉映。天色已晚,是黄昏时分了。那不是小丝的情绪,更不是小丝的暖色。

这个老城堡咖啡座按照外国商人和海员的习惯,开得很晚,现在开始有点热闹,那是到了晚餐的时间。岑乙已经把扬州的事叙述得差不多了,想在黄昏的天色中把小丝拉回,便说:“晚餐你要点什么?”

小丝被拉回来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但还迷糊着,只嘟哝一句:“随便。”

岑乙点了几样吃的,小丝木木地动着筷子和刀叉,却很少入口下咽。

终于,她仰脖喝了一大杯侍者送上的温水,似乎回过神来了。她用正常的语调问岑乙:“你说,一个从家难中走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岑乙说:“这也是我在冷獭岛当面向他盘问的重点。我忍不住,还对他发出了怒吼,把周围的人都吓着了。”

“你找到答案了吗?”小丝问。

“还没有,只能猜。”岑乙说,“我想,起因还是你们的那场家难。家难让有些侥幸逃出的人,一路与恶相抱,造就了他;又让有些侥幸逃出的人,一路与善相融,造就了你。你们成了彻底相反的两种人,但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孤独。”

小丝听了眼睛一亮,说:“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在那个岛上,你真对他怒吼了吗?”

岑乙点头。

小丝说:“吼得好!也许起点一样,但到现在,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水火不容。他,居然做了那么多坏事,我还怎么认他做大哥?”

岑乙说:“这是大事,还得想一想。你们一家,就剩下你们两个骨肉了,而且他是抱着你逃出来的。后来,他做那些事,都说是为了找到你。毕竟,我们是中国人……”

小丝到这时终于流泪了。岑乙与她相处那么久,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小丝快速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说:“回去吧。”

14

在回去的路上,岑乙说:“原来你们只是目光相接,我这一去,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了。从今天开始,他会天天等你。把半辈子的事,压在这几天了。”

“我转不过来。”小丝说,“他对我,只是目光一闪;赵南对我,痛彻心肺。我如果去见他,叫一声大哥,就是对自己前半生的背叛。”

“我理解,我理解。”岑乙被小丝感动了,说,“这几天,你就好好谈谈自己的经历吧。你谈了,我谈。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山腰平台上了,却互相不知道是从哪两条小路爬上来的。”

“好。”小丝同意,“明天开始。”

“还到老城堡的咖啡座?”岑乙问。

“对。如果到茶寮里,都是中国人,听得懂我们的话,座位又摆得挤,不方便。咖啡座好,我听得懂外国人在讲什么,外国人却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这很痛快。”小丝说。

“你听得懂外国话?”岑乙又吃惊了。

“你忘了,赵南是做外国贸易的,我是她的助手。”小丝说,“只不过,我的外国话水准不高,还带着一点苏州腔。”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像上班一样,准时去老城堡咖啡座。彼此谈得很透、很细,还不断互相追问。

谈到第五天,他们晚上回到巨石商栈,商栈的经理说,有一个蓑衣老船工来找过岑先生,还在西边第一间房间门口等了很久。

岑乙一听,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小丝问他,怎么冒出来一个蓑衣老船工?岑乙说:“你大哥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岑乙到石洞口的码头找到了蓑衣老汉。老汉说,昨天他去了冷獭岛,那个青衫管带要他带话过来,说是姓何的犯人流放期已满,可以离开了,但一定要见一下妹妹,否则不走。

这可是个大消息,岑乙连忙快步走回住所,急急地找小丝。

小丝一听,闭了一会儿眼。然后,请岑乙在自己房间里坐下,说这事必须慎重考虑。

“还是与我一起去看他一下吧。否则,他就在那个岛上与你拼时间。今后他的流放,不是朝廷判的,倒是你判的了。”岑乙说。

小丝说:“不错,朝廷轻判了,我不能轻判。他还不了解他的妹妹是何等样人。”

岑乙说:“他毕竟已得到惩罚。一家人,或许能够宽宽心,不计前嫌……”

没等他说完,小丝就抢过了话头:“不计前嫌?那是指私家恩怨。请想想那天扬州的地道和运河,那么大的祸害,怎么还能纳入私家门庭?我如果把公害私化,岂不是道义舞弊!”

岑乙深深地点头。在道义上,他完全站在小丝一边。小丝刚才所说的话,把他那天在冷獭岛上当着何求的面本想大吼一百声而只吼了一两声的满肚子埋藏,又调动起来了。他不想立即用劝说来阻挡小丝内心正义的爆发。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印象中的何求并不完全是恶的化身。这是因为,自己多次接触过何求,而小丝却没有。

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是天地大秘。不能用善、恶、是、非、忠、奸、真、伪这些概念分割穷尽,因此也不能用爱、恨、情、仇、亲、疏、笑、骂这些态度表达干净。

岑乙记起来了,几次一起看昆曲,何求都会忍不住暗自垂泪抽泣,无非是剧情唱词触动了破家之忆、寻妹之思。岑乙又记起来了,何求还曾经用自己的名字调侃自己,疑惑地自问:“何求?何求?”当然,这是他自取的名字,概括了自己彻底的迷惘。

何求?何求?至少有一点追求是真的,那就是寻找妹妹。

岑乙想起,那天他在冷獭岛问何求:“为什么两次在梓园垂泪抽泣?”

记得何求一顿,说:“二十岁之前的泪,流给屈死的母亲和弟弟;二十岁之后的泪,流给怎么也找不着的妹妹。”

“怎么也找不着?”岑乙问。

于是,那天,何求讲述了自己寻找妹妹的故事。这是那天谈话让岑乙颇为感动的内容,也是他至今没有把何求彻底看死的原因。

想到这里,岑乙突然觉得应该对眼前的小丝补充一点情节了。前几天,在老城堡咖啡座,尽讲何求所操弄的那些坏事,遗漏了一些软柔的情节,认为那不重要。

岑乙抬头看小丝。小丝的眼神还是那么坚定,邪不可侵。此刻的小丝,接受不了任何有关何求的软柔。岑乙决定,用一个听起来对何求不利的问题开始。

“小丝,”岑乙说,“何求一直说在找你,但是,他一度做到了朝廷军机处的密探,脑子又那么好使,为什么会一直找不到?”

小丝立即响应:“是呀,他到底找了没有?也许是以空话来装饰自己的亲情吧?照理,他先把我放在表外婆家,从表外婆开始在亲戚间递送,他为什么不一家家追问下去?”

岑乙一听就高兴了,因为小丝接受了自己的话语安排。

“他确实一家家去追问了,过程很复杂。因为除了第一家表外婆,后面那些轮流转送的亲戚,无法认定他的身份,甚至怀疑他是仇家冒充。”

这倒是真会这样。小丝想。

岑乙看着小丝,说了下去:“他毕竟是他。用尽口才、记忆和计谋,走通了一关又一关,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苏州,见到了你所说的那位远房婶婶。”

“他找到了远房婶婶?”小丝惊讶地呼叫起来,“不会。远房婶婶多次来昆班训练园看我,我跟着赵南做事后还去看过她,她怎么从来没有提起?”

“这是他那天与我谈话中最说不清的部分,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岑乙说。

“除非,远房婶婶根本不相信他是我哥哥?”小丝说。

“问题是,相信了。他讲述了一系列有关你的细节,远房婶婶深信不疑。他们,一共交往了三个月,长谈过五次。结果,远房婶婶告诉他,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完全不见踪影。”岑乙说。

“交往三个月,长谈五次……”小丝陷入了沉思。她又问岑乙:“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谈了些什么?”

“他说,主要是远房婶婶在询问,从他一步步上升到军机处的经历,以及现在的行事,今后的打算,他尽可能都一一回答了。远房婶婶听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岑乙说。

“但是婶婶最后的结论是,我被拐走了!”小丝突然兴奋起来,问岑乙,“你,难道没听出来吗?”

岑乙不解地看着小丝。

小丝说:“那三个月交往,五次长谈,都是婶婶在考察他。结果,没有通过,婶婶拉下了一堵隔离墙!”

岑乙有点惊奇,却完全没有反驳,抬起头,看着屋子的天花板,想着。

小丝轻轻笑了一下,对岑乙说:“人对人,相处一久,总会产生一个大体反应。我问你,你对我这个大哥,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一次次加在一起,产生的大体反应是什么?”

岑乙艰难地寻找着词汇,希望能够准确:“聪明、自信、全能,狡黠、诡秘、狠辣。交往一次,佩服一次,却又增添一分有关人世生计的乖戾。”

小丝说:“大概,这也是婶婶的印象。请注意,那是在扬州事件之前,婶婶还不知道他摆开阵仗时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婶婶为什么不把他们交往的事情告诉你?”岑乙问。

小丝说:“这说明,婶婶对我还有一点疑虑。一个从小失去了家庭的小女孩,突然发现唯一的亲哥哥就在近旁,很难不飞奔过去。但婶婶忍痛挡路了,她明白,说理、警告都没有用,唯一的办法是压根儿不让我知道。她对我的封闭,是对我的拯救。”

岑乙说:“你这位婶婶,简直像女神一般。”

小丝说:“以后你一见就知道了,美貌绝伦,智慧无比,又坚守大道。对这个大哥,我必须沿用婶婶的办法:封闭。”

15

封闭,也就是肯定不去冷獭岛了。

何求,就会在那里一直耗下去。他做得出来。

昨天晚上的话题,就结束在“封闭”二字上。小丝态度那么坚决,坚决得不想再谈下去。岑乙起身离开小丝房间时,已经很晚。那支蜡烛,点掉了半支。

岑乙怎么也睡不着。事情不再狞厉,却那样的打动心扉。

小丝的话当然没错,但是,扬州梓园剧场里几次响起在耳边的抽泣声,依然隐隐飘来。岑乙若要硬硬心肠挥走那声音,并不难做到,但是,他现在不想做得那么简单。

抽泣声,抽泣声,何求的抽泣声,一个被公认为计谋强人的抽泣声,岑乙至今仍觉得十分艰涩。

现在,当何求知道自己找了半辈子的唯一亲妹妹就在近旁却不愿见他,他等了很多天还是不愿见他,他已经解除流放只想在返回前见一面还是不愿见他,一定也在声声抽泣吧?

其他犯人都听见了,却不明白他为何解除了流放却反而更加悲哀。冷獭岛的夜半抽泣声,是另一番艰涩。犯人们听一会儿之后又听不到了,满耳只是海浪、海风。

此刻岑乙耳边,也是海浪、海风。这几天天气闷热,巨石商栈的每间客房都打开了内层板窗,只掩着外面一层百叶窗。因此,岑乙躺在床上就像躺在露天的平台上,满耳都是天籁。

突然,他听见,海浪、海风中也有抽泣声,应该与冷獭岛犯人听到的一样。怎么会传得那么远?是我在做梦吧?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立即作出了判断,这是从走廊对面另一扇百叶窗里传出来的。

是小丝的抽泣声。

让岑乙一震的是,这抽泣声,与梓园剧场邻座的抽泣声,几乎一模一样。到底是亲兄妹,可以处处不同,却又相同于悲哀深处。

小丝的抽泣声没有持续多久,但岑乙已经知道,明天早晨该怎么做了。

想妥了,岑乙倒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好。

早晨,百叶窗里灌进来一排抵挡不住的清风。没有什么风力,却是胀足了海的气息。同样在海边,晚上为什么没有这种气息呢?也许海也睡了。

岑乙起床后,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来到小丝的百叶窗下面。怕小丝还睡着,他在出门时故意碰出了一些响声。他断定,小丝醒了,正在听着。

“小丝,你听我说。”这个开头,意味着他要说一段比较重要的话。

“我在床上想了很久,决定今天还是要去冷獭岛,看望你的大哥何求。原因是,我们现在已经落脚五蕴岛,知道了五蕴皆空。大善不同于中善和小善,已经不需要忙着与恶切割,而是要将它俘获,将它看空,将它引渡。”

岑乙知道自己这段话分量很重,因此说得很慢。说完,又停顿了一会儿。

他说下去了:“麻烦的是,现在何求在等的,是他的妹妹你,而不是我。等妹妹,是他半辈子的梦。我去,只是重见一个扬州老熟人,身份不对。你,能不能让我变成一个传话的人?”

他的意思很清楚,让小丝用妹妹的身份留几句话给大哥。

百叶窗没有回答,但岑乙听到了小丝起床的声音。小丝拖着拖鞋走到百叶窗前,稍停,传出了清晰的声音——

“你去的身份,是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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