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中国人如果失去了对老子的记忆,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级笑话。然而现实是,这样的笑话一直存在。
《道德经》开篇,就有点把人卡住。人的习惯就是这样,如果一开始弄不明白,大部分人就放弃了。
那么,今天就让我来解释几句吧。这种解释,也正是对老子哲学的一种逼近。至少,可以尝一尝这种古老智慧里的一点点滋味。
请记住,我们的课堂,不喜欢空洞的长论,只喜欢选择性品尝。那就开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可道”,这三个字里,第一个“道”字是名词,指的是世间大道。第三个字也是“道”,却是动词,指的是表述。“名可名”的结构也是这样。这几句话连在一起,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的意思是:道,可以说得出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说得出的也不是永恒的名。
老子认为,不管是自然大道、宇宙大道或是人间大道,一旦我们自认为讲明白了,其实就偏离它了。道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而语言恰恰是一种限制。因此,老子认为,只要我们把大道付之语言表述,就是对大道的一种剥夺,一种侵蚀,一种切割。这个意思,也适用我们今天的讲课,老子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又有一伙人在这里谈他的道,也会苦笑一下飘然远去。
后半句“名可名,非常名”,更进一步否定了概念、名号的准确性。有几位西方现代哲学家特别喜欢老子的这个思想,他们说,当你试图用概念、名号去定义时,用的是过去产生的类别划分。类别划分已经取消了事物本身的独特本质,更何况是过去的。这就像让你在操场上排队,被划入了黄队,但黄队是你吗?“黄队”之名,一时之名,权宜之名,非本性之名,非个体之名。遗憾的是,本来为了方便而叫出来的名,却替代了事物的本性,人们还特别容易为了名而争斗。在老子看来,这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按照老子的哲学,他问你一句:“你是谁?”你回答说:“北大学生”,或者说:“副教授”,老子就会说:“你呢?你到哪里去了?”
老子开头这句话,也摆明了一个著作者的矛盾心态。他很谦虚地告诉大家,后面文字所传达的意义并不是他心中的终极意义。终极意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如果完全不言传,人们就很难抵达意会的入山口。因此,这五千字,就相当于“起跳板”,读者是否要完成那个跳跃,就看自己了。
这就是天下很多第一流著作者的共通心态。他们明知任何表述都是一种错位却又不得不略加表述,为了引导别人却扭曲了自己。老子无奈地写了五千字,这让我们联想到,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智慧并没有留下踪影。后世滔滔不绝者已是二流,而如果对这种滔滔不绝还沾沾自喜,那只能是三流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这是我选取的第二句。它的意思是:当人们都知道什么是美的时候,就是丑了;当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善的时候,就是不善了。老子认为我们不能举着旗子去宣传“美”和“善”,不能刻意去追求好的东西,因为一追求就走到了反面。请问,你们怎样理解这句话?
刘璇:
我的理解是,这是辩证法的一种体验。老子认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一旦你提出一个概念,对立的概念也就随之产生,有正就必然有反。单就社会治理层面来说,有教化就会有反叛。所以不树立这些正面的教化,就避免了随后反面的产生。
余秋雨:
看来你已经入了门径。当我们试图去定义什么是“善”时,就已经偏移了真正的“善”。这个偏移当然就是向着“恶”的方向。当偏移了的善被反复强调时,恶也就被放大了。
多讲美,为什么会变得不美呢?我们看看身边的现象就明白了。好好的女孩子,为了追求“美”,每天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涂抹成虚假而又雷同的形象,这就是走向了不美;又如,偶尔举行一些选美活动本来也不错,但是如果夹杂着很多竞争、觊觎、嫉妒,也就走向了不美;再如,美和美感,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不知怎么冒出来那么多“美学教授”,连篇累牍地把美讲得那么枯燥、刻板、啰唆、冗长,这也走向了不美;更可笑的是,由于美的极度张扬,结果造成美的无限贬值,以致像一个讽刺段子所说的,现在街上只要有人呼喊一声“美女”,满街从老太太到小姑娘全会回过头来。
美是这样,善也是这样,一切正面的人文观念都是这样,讲多了,立即走向反面。这个规律,永远有效。不知道我们的宣传部门,什么时候才能理解这个规律。与老子相比,孔子的学说过于追求事功,很少考虑到反面效果。
王安安:
因此道家一直不喜欢儒家,说“仁义道德”是伪善,不是自然之道。
余秋雨:
没错。当人类刻意去追求美、追求善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变得不自然了。一旦不自然,就开始滋生丑和恶。
王牧笛:
事实上老子思想的一个基本逻辑就是物极必反,所以赞成“无为”。“无为”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而是强调做事情的度。
余秋雨:
对。下面这段文字,能够更多地说明老子的这种思维逻辑。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老子的这段话是用一种嘲笑的口吻谈论仁义、孝慈等被后世儒家视为道德核心的观念。他认为,人们讲仁义的前提是大道不存;当智慧过度时,就有虚假和欺骗出现;当家庭不和时,才会企盼“孝慈”;当国家混乱时,才会有“忠臣”出现。所以大力提倡“孝慈”、“忠臣”的时代一定是六亲不和、朝政昏聩的时代。
丛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