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商代在铸造青铜器方面成就卓著。我们一方面知道商代青铜器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和雄伟,另一方面,从甲骨文留下的占卜资料看,商代在冶金材料的选择和冶炼方面已达到了当时世界的最高水平。
第三是农业,特别是农作物的播种技术。畜牧业、打猎、渔业等方面也都在卜辞中有大量记载,完整地呈现出一种“精耕细作型”的农耕文明。
还有让人惊讶的医学。现代科学家从卜辞里研究发现,外科、内科、五官科、妇科、小儿科、传染病的一些基本项目在商代基本都具备了,针灸也已经很发达。
还有,商代已经有了像模像样、比较完整的教育事业,外面的人也到殷地来读书,有很多这样的记载。
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中国古代社会。商文化的辐射相当可观:北至辽,东至海,西至甘陇川即现在甘肃四川这一带,南面一直到洞庭湖和鄱阳湖。世界其他古文明在面积上都远远比不上商代。比如埃及,沿尼罗河的上埃及和下埃及加在一起,再把巴比伦文明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河文明的那块星月形的土地连在一起,再把印度河和恒河文明加在一起,地域总和大概也不到商文明的十分之一。
正如在座各位感觉的那样,商朝也是一个凶猛的朝代,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文明高度成熟并突飞猛进的朝代。商代存在很多让现代人不可忍受的残忍,你们如果去看安阳的殷墟博物馆,会看到有一些骨骸的人为分离。文明常常要靠不文明的手段才能建立,但文明之所以成为文明而没有沦为野蛮,又必然有一种自我控制的力量。我们以后要讲到的诸子百家关于社会结构、社会管理和文明走向的谈论,都与此有关。
商代的文化记忆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提供了诸子百家思考的资源。而且,其中有一些资源一直没有中断。正是商代这些基本资源的延续性,决定了诸子百家学说的可理解性。
在二十世纪,重见天日的商代文明给我们送来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什么?当然不是当时的科技、经济、政治。这些即使再杰出,也早已被超越。永远无法被超越,而且永远具有当下价值的,是经过时代筛选后的美学成果。这就是美的独特力量。我想谁也不会否认:商代青铜器和玉器的结构、形式、图案,显示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审美开端。乍一看,我们可以模仿、复制它们,甚至很逼真,但仔细一想,那是我们几千年前的祖先的原创,那么奇幻,又那么单纯。在想象力和天真性上完全无法模仿和复制。这不能不让我们在自豪之余产生惶恐。
长期以来,国内外历史学家总是把物质进步、思想进步看成是一个时代的归结。其实,最终具有归结意义的是审美结构。也就是说,真、善、美这三元组合,以美为归结。这是我们所主张的“审美历史学”。美不是历史的点缀,而是历史的概括。这样的观点当然具有极大的挑战性,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专门讲几课。今天只能浅尝辄止,大家只需明白,商代历史的归结是青铜器和玉器,就像唐代历史的归结是唐诗,或者说,欧洲好几个历史阶段的归结是希腊神话,是达·芬奇和莎士比亚,而不是那些军事政治强人。
迄今为止,如果说中国人心中的历史审美图像系列有一个奠基处,那就是商代。有时在国外看到人们总喜欢用戏剧脸谱代表中国人的审美图像,我心里很着急,尽管我是戏剧研究者,但总觉得应该大大往前。
商代的青铜器单就其形体和比例就会让后代许许多多的艺术设计师汗颜。
透过青铜器的线条,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不拘小节的群体;透过青铜器的比例,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一切都要求安顿得恰到好处的社会结构。只有在这种群体心理沉淀中,青铜器才会那么得体,那么大气,那么精美。
这里特别需要给大家引入一个符号——饕餮纹。这个符号在中国美学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青铜器里大量已经成为模式的图案,是由一种凶猛、贪婪的野兽头部提炼出来的。当它提炼出来之后还保持着线条的威猛、狰狞,但已经变成图案了,成为当时文化共性的基本图像。
饕餮纹后来慢慢地离开凶猛、贪婪的原始形态,变得越来越抽象,但线条的力度始终保存,这有点惊人。它的不再贪婪,不再凶猛,按照美学上的说法就叫“积淀”了,内容积淀成形式。我们习惯讲“内容决定形式”,其实在这个意义上形式的价值可能会更高,因为它对于复杂的内容有一种收纳能力。饕餮纹积淀了一个残酷而艰难的血与火的时代。饕餮纹使商代由伟大走向美丽,并用一种形式保存住了伟大和美丽。
除了饕餮纹,我们还要说一说甲骨文里展现的另一种审美形式,那就是书法。甲骨文不是最原始的文字,是文字比较成熟的形态。像半坡文化遗址和红山文化遗址里的一些象形符号,比甲骨文古老很多。对比一看就能发现,甲骨文已经进行过长时间的提炼了。
甲骨文里的象形文字与埃及卢克索太阳神庙廊柱里的象形文字区别很大。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是高度进化了的象形文字。它摆脱了埃及早期象形文字那样对自然物种的直接描摹功能,而是全部线条化了。线条又经过简化、净化,变成一种具有抽象度的通用符号。但是,文字除了实用意义之外还有审美意义,就是要求每一个字拿出来都好看。这个时候,早期的书法家出现了。这是除了饕餮纹之外,商代审美的第二重点,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的起点。
商代的第三个美学贡献,是“美”的概念的正式确立。在甲骨文里,第一次出现了“美”字。从象形的角度解释,我们古人比较讲究物质,羊大了就觉得美,但是许慎作了补充,这个“美”字里面包含着“甘”字的含义。这就由物态上升到味态,由体量上升到风味了。现在一些学者,包括我的朋友萧兵先生提出“美”字的组合不是“羊”、“大”,而是“羊”、“人”。那就是“羊人为美”,即羊和人连在一起为美,这个意义就很不一样了,进入到了文化人类学的范畴。古希腊有羊人剧,古人最早进行表演的时候往往模仿动物的形象,羊是人最喜欢模仿的一种对象。所以在中国文字里,这个“美”字,一定也是和当时舞蹈联系在一起的。这个舞者,在当时就是巫。如果看看和商代同时代的三星堆遗址,就可以知道古人的舞蹈是怎么回事,知道把模仿动物的人形作为美是多么自然。
商代完整地创造了“美”字,而且不久之后,中国的智者们已经把它和“善”分开来讨论了,叫尽善尽美。“美”字有了一种独立的关照,这就了不得。加上前面讲到的饕餮纹和甲骨文书法,商代在审美意义上已经开拓得比较完整。
总之,在我最看重的审美图像系列上,商代有资格、有资本作为我们的首度记忆。
喜欢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