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生这种创作风尚的原因,与时代有关。豪迈或哀愁的诗情已被那么多大诗人释放完了,即使没有释放完的,如果再释放出来也显得重复了,也不真切了。为什么会不真切呢?因为整个社会已被门阀政治分割,宏大的感觉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已成为一种记忆,一种幻想。因此,尽管很多二流诗人还会模仿前辈,而一流诗人则必然转向自我,转向独特,转向那个与社会共同话语脱离的深秘领域。这里,文学建立了一种新的自信:即使不涉及社会共同话语,也可能创造一种独立的美。现在我们知道了,这种独立的美,也就是纯粹的美。
面对这种更深秘、更纯粹的美,我们会遇到一个被普遍误解了的课题,以为“难懂”是美的障碍。其实,懂和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从晚唐诗到当代的朦胧诗,都会让不少人觉得读不懂。其实,大家不妨联想一下,你们也会觉得秋山落叶是美的,女性忽闪的眼神是美的,但能从懂不懂的层面上来解释吗?你们为自己家购买窗帘时也会选择一些不知含义的色彩组合,而不会选择那些一眼就能看懂的鸡、牛等的图像,那又是为什么?我用这些最浅近的事例来批驳大批文艺评论家,他们实在掉在懂不懂的泥坑里太久了。
还是回到晚唐诗上来。从初唐、盛唐、晚唐的诗歌发展模式,我把它看成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现的三段论规程。从气象初开到宏伟史诗,再到悲剧体验,再到个人自问——这个模式,反复地出现在世界各地成熟的文学艺术的每一个发展段落中。
我们这样来讨论唐代文字,当然遗漏了很多重要人物和重要作品。例如,散文领域的韩愈和柳宗元。尤其是韩愈,在中国文化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但是,由于时间的原因,诗歌比散文更经得起隔代传递,而韩愈的文学主张我又不喜欢。在很多情况下,不少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文学现象渐渐暗淡,我们没有必要抗拒时间而把暗淡了的一切重新照亮。后代的文化史目光,应该尊重时间的选择。
对于下一个跳跃,我是以一个问题开始的。我们现在要用一个唐以后的人,具体说来是在唐朝灭亡三十年之后出生的人,来作为唐代诗歌的回响。我把他看做是唐代文学最抢眼的余光。你们能猜出这是谁吗?
王安安:
当然,李煜。
余秋雨:
当然,李煜。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诗人,他的帝王权位和他的文学成就,如此矛盾地并存于一身,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是奇迹。
李煜在文学上的最大贡献,在于为中国诗歌的一种重要体裁——词,树立了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李煜把词从民间演唱上升到了士大夫的艺术等级,进入到了高贵领域来呼唤高贵。事实证明,在他之后,这种文学体裁可以无愧地与楚辞、汉赋、唐诗比肩了。甚至有人认为,辛弃疾、李清照都只是李煜的余风。作为一个无能的帝王,他在生活中是那样地多愁善感,那样地风花雪月,那样地无奈,但是他的词却是豪放派的,即使在悲哀的时候也是一片故国山河,而且语言干净利落,晓畅明白,直达人心。在政治领域,他无所作为,但在诗词领域却是一个真正的大家。
皇帝或者政治家中也有喜欢写诗的,有些也写得不错,如刘邦、赵匡胤,因为他们的生命力很强健,直接体现在文化形象上也豪迈可喜。如果要在帝王的诗作中作一个优劣排列,我说过,即使是曹操的儿子曹丕也只能是第二名,第一是李煜。
李煜做皇帝的糟糕程度,几乎是让人生气的。他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可容忍的,例如害死了很多直言的人。在军事上更是乱成一团,完全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赵匡胤已经建立的宋朝。赵匡胤劝李煜投降,答应在汴京给他造宫殿,李煜完全不能审时度势,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赵匡胤觉得他实在不听话,就只能打了。渡江的时候,宋军把船连在一起将整个长江贯通了,部队浩浩荡荡地过了江。但李煜身边的几个知识分子告诉他,看遍中国的历史书,没有把船排起来过长江的例子,李煜就放心了。结果他很快就被宋军包围,后面的情景可想而知。
投降的场面很屈辱。上身要全部裸露,跪下来接受宋军对首都的占领。然后坐着船,在雨天北行,到现在的河南商丘这一带再转道汴梁,即现在的开封。在那里,赵匡胤举行了隆重的受降仪式。所有李煜带来的大臣、官员全部穿上白衣服,慢慢地朝着受降台走去,齐齐下跪。赵匡胤以非常高的姿态说,我们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宋朝在文艺上有点弱,李先生的词写得不错,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带动文化的发展。这要按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让李煜当了个挂名的文联顾问。
赵匡胤还封李煜为“违命侯”,因为李煜违反过他的命令。说起来,赵匡胤也算是中国历代统治者中特别尊重文化人的一位皇帝,他也知道李煜的文化价值,但他实在太不喜欢政治上的李煜了。这不仅仅因为李煜对抗,对抗还能引人尊重,而是李煜在赵匡胤眼中根本是一个游移、无信、阴涩的政治人物,因此要用政治手段加以鄙视和污辱。在这一点上,李煜的两重性引发了赵匡胤的两重性。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在政治上已经什么也不是的李煜,仍然是雄视千年的文学家。我们随口背诵一下他的《浪淘沙》吧:“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写得真好。
再背诵一下他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善于捕捉最典型的图像,又善于运用最贴切的比喻,结果一气呵成,一字难改。
从李煜的词,我又联想到,他在还没有败亡前,曾派画家顾闳中去刺探韩熙载的生活情况,结果产生了《韩熙载夜宴图》。从政治上着眼,这是一个愚蠢可笑的举动,但从文化上着眼,却在不经意间酿造出了艺术杰作。这与李煜本身的杰出词作的产生,出于同一规律。
李煜的经历告诉我们,杰出的艺术常常是人格分裂的结果,甚至是政治荒地上的野花。一切都志得意满的人,很难在艺术上成功。
李煜的经历还告诉我们,后人不要因为读了哪位创作者的优秀作品,就对他的全部行为系统进行不切实际的肯定和卫护。艺术家只是艺术家,让他们从政很可能导致彻底混乱。我们不能把艺术上的好感和恶感,推衍到其他领域。诗人很浪漫、很自信,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其实他们真正能做的事业也就是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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