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闪问秋雨(2 / 2)

我认为,即使不是艺术家,不是名人,也可以有多种奇特的生活方式。这不可耻,可耻的是偷窥他们,又容不下他们的人。大而言之,一个把平庸的一致当做生态标准的民族,是可怕的。

至于你所说的李白喜欢喝酒,海明威站着写作等,根本说不上奇特,而是很正常。艺术家太正常是让人遗憾的,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还有不少隐潜的怪异,没让大家知道。

前一段发生过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在某个城市街边的银行旁,一个歹徒突然冲到人群里对一个女孩捅了一刀,抢了她的包就跑了。那个女孩倒在地上一直在流血,但是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没有一个人理会那个女孩,直到最后那个女孩流血过多致死。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事情,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余秋雨:

这件事,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一个时代的耻辱。很多路人也许会解释,他们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和人物关系,不便介入。但是,鲜血就是命令,生命就是命令。孟子说,看到一个小孩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近乎本能地把他拉住,而不会问那是谁家的孩子。孟子认为,拉不拉小孩,是人和禽兽的区别。

在我看来,中国人在公共空间发生的灾难,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旁观者的冷漠才造成的。这个毛病不改,总有一天大家会在更大的灾难中束手无策。

汶川地震发生后,很多社会名流、影视明星都纷纷捐款,随后网友们在网上将没有捐款或捐款较少的名人、明星列入一个个黑名单,进行抨击。您对这一现象如何评价?

余秋雨:

这种倾向使我非常担忧,因为——

第一,大爱的奉献,是不能用数字来计算和比较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大爱就会陷于尴尬,并大打折扣。这种行为,极有可能成为不捐助者对于捐助者的审判,结果从根本上败坏崇高的捐款活动;

第二,捐款途径多种多样,仅从网上查询,很容易搞错。我在灾区看到不少开着大卡车前来捐献的企业家,他们的捐助数量就很难查得出来。我本人捐了五十万元人民币为灾区小学建三个学生图书馆,由于我必须亲自挑选书籍和设备,就把款项交给一个工作小组来执行,这也无法在红十字会的账目上查到。

总之,我不希望把全民参与的一个伟大的救助活动搞脏。我们社会上总有一些人习惯于鸡蛋里边挑骨头,把好事折腾成坏事,大家要警惕。

现在的城市越来越像工地,不断在拆,不断地建,我们似乎难以找到安身之所,更别提心中的安稳了。请问余老师,您怎么看目前包裹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大拆大建?

余秋雨:

我们原来的生态实在太落后、太简陋了,可以用“脏、乱、差”三字来概括。因此,“现代化进程”是必须的,大拆大建是免不了的。忍一忍吧,过几年就安静了。

在这个问题上,不少文化人给大家制造了一个误会。他们总是宣称,我们是从和睦的古典社会一步跨入喧闹的现代社会的,因此诱使大家进入了一个“是古典,还是现代”的伪命题之中。

其实,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大家,“古典”早已过去,至少在我曾祖父的时代就过去了。而且那时的“古典”也不精彩。后来,兵荒马乱、连年灾害、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多数中国人陷于最低劣的生态之中,现在的“大拆大建”,是针对这种生态而来的。

即使被现在一批文人描绘得精彩绝伦的上海“石库门”房子,也是一种低劣生态,我长期生活其间,深有体会。狭小而阴暗的房间和楼梯,处处都可以互窥和偷听;没有卫生间,天天早上是一片“倒马桶”的呼声,整个城区臭气熏天;没有煤气,家家户户都在生煤球炉,因此臭气又裹卷在呛鼻的煤烟中,使人张不开眼……

中国民众有权利过得好一点,千万不要为了写文章而伪造和美化过往的生态。我们的前辈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安身之所,不要把我们的幼稚强加给他们。

周正龙虎照终于被裁定为是假冒伪劣产品,而围绕这个事件,上上下下一起圆谎。对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余秋雨:

为假冒伪劣圆谎,大家都只在乎好听而不在乎真实,这是我国近二十几年来最严重的文化痼疾。我曾惊讶:为什么有关我的全部谣言都能在媒体上一一得逞,而大家都对真实不感兴趣?时间一长终于明白,假冒伪劣已经成了上上下下的一种心理惰性,这便是让我们痛心疾首的一种“文化”。

在这种文化的弥漫下,我们没有对真伪界线的敏感,没有对虚假扮演的警惕,一旦发现疑点也缺少实证机制和驳伪机制,我们甚至找不到脱伪返真的基本程序。我认为,假虎照事件的被揭穿,是一个偶然事件,中国文化战胜假冒伪劣的功能至今尚未获得。

我们未必喜欢假,却已经习惯于假。终于,习惯也成了喜欢。“假作真时真亦假”,那么,就让真实去承担“虚假”的恶名吧。

对这个现实,我非常悲观,并坚信在我的有生之年,看不到曙光。

我们国家很多城市都已经进入到一种高速发展的时期了,我们往往可以看到,一方面是大量的古迹被以很快的速度消灭掉了,另外一方面,一些投资巨大的、规模堂皇的仿古建筑又被建设起来了。您对这个现象是怎么看的呢?您认为在城市发展当中,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呢?

余秋雨:

我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以概括为以下两个意思:一、古迹必须保护,但也不能把古迹的范围无限扩大,对于保护的项目、内容、数量、范围、方式都需要经过严格的专业论证;二、对于仿古建筑,不能加上“假古董”恶名一概反对,这是现代建筑学家撷取传统风格进行再创造的美学权利,但要力求提高等级,体现整体气韵。

城市建设是专业化要求很高的事情,已经建立了很多国际公认的技术标准和审美标准。对此,城市领导者不应该越过专业意见而武断决定,也不要对于传媒间那些非专业人士的议论过于在意。很多民众和那些喜欢发表意见的文人对于当代建筑的走向非常陌生,多数意见偏向于街坊戏谑式的保守、坐井观天式的幼稚,他们应该获得高层次的专业引领。

2008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大家似乎都在盘点三十年来的得失,对于这三十年来文化方面的发展变化,您有一些什么样的看法?

余秋雨:

这三十年,在经济上发展很好,在文化上问题很大。八十年代还不错,九十年代之后问题越来越严重,主要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假、大、空”的排场文化盛行,并互相攀比,对民众和领导产生普通误导,以为这就是文化繁荣;

第二,文化体制改革速度缓慢,完全不能与经济体制改革相提并论,在主流文化领导部门和作协、文联等机构,基本上看不出体制改革的任何大动作,只有近两年才在出版体制改革方面有所动静;

第三,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复古主义甚嚣尘上,并越来越走向极端,严重抑制了已经急不可待的文化创新;

第四,大量纸质传媒中的文化版面在精神品质上严重滑坡,在很大程度上已沦为冒充民意、伪装正义来攻击文化创造者的阵地,由于这些传媒的官方背景,致使目前在全国范围内文化磨损机制已远远超过文化创造机制;

第五,文化立法严重滞后,对于打击文化领域的盗版、诽谤、诬陷依然乏力,结果,二十年来文化名家出现的比例小而又小,即使出现了也处于随时可能被扑灭的状态。

前段时间曾经有人声称他要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不知道秋雨老师是否赞同这种观点?

余秋雨:

我理解他的善良意图。在中国,富裕虽然令人羡慕却缺少话语支持,贫困虽然令人同情却缺少实质帮助。因此,“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的说法,很有针对性。

但是,如果把这两句话进行理论琢磨,就立即显得简陋了。天下看来最不需要你办事的地方,一定还有难办之事;天下看来最不需要你讲话的地方,一定还有难言之痛。那么,官员的宿命就只能是:随说随办,无论贫富。

请问秋雨老师,对于京城的一些新的地标项目,比如说鸟巢、水立方以及中央电视台新楼,您的观感如何?梁思成先生如果活在当下,一定会感慨北京城城将不城,因为长安街一路走过,可能就是万国博览会,您如何看待这个老城里出现的光怪陆离的各类现代建筑呢?

余秋雨:

我在建筑上的观点与你不一样。作为一个大国的首都,有资格走在世界现代建筑的最前沿。梁思成先生如果活在当下,也会赞成。

对一座伟大的城市来说,最好能留下一些昔日的记忆,但更重要的是展现面向未来的活力。

一位教授在论述自由这个话题的时候,他首先解释了理性,他把人类的理性分为两种,第一种叫科学思维,第二种我们姑且叫它意志,或者叫私性,然后他就谈到宗教信仰,有一些知识分子公开地宣称自己是什么什么教徒,实际上这构成了对人类理性的压迫的一种可能,或者是对人的自由的干涉的危险,我不知道您觉得是不是这样的?

余秋雨:

我不赞成他的看法。一个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公开承认自己的信仰,不会构成对他人自由的压迫和干涉。时至今日,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数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话语权越来越小,真正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集中在政治界、企业界、娱乐界、体育界,几乎挨不到知识分子的事。有少数知识分子由于专业原因出了一点名,也根本没有获得一个健全公民社会中“公众人物”应有的基本权利,也就是说,他们从来不具备独立的、不可替代的社会影响力。因此,我劝社会各界,不要再以夸张的手法在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中伪造这种幻想式的“公众人物”。中国知识分子如果自己也这么幻想,那就比堂吉诃德还可笑了。

中国人不仅有一种彩民心态,还有一种评奖的心态,特别关注评奖,尤其关注诺贝尔奖,屡次有学者指出这个奖更多地关注了实验性的科学,技术性的科学,没有关注基础性的科学,比如像数学没有放进来,还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斯德哥尔摩式的傲慢与偏见,那么您如何看待国人现在如此热捧诺贝尔奖呢?

余秋雨:

中国人关注诺贝尔奖的热忱,并不大。你所说的学者议论,人数很少。任何奖都有自己的局限,议论议论它也是可以的。至于国内评奖,倒是有点过热。但那是**有关部门在做最无奈的表面文章。你稍加观察就会发现,那些大有作为的行业和部门从来不热衷于评奖,评奖最起劲的,往往是一些比较尴尬的角落。

近日颁布了2007年作家财富榜,郭敬明名列榜首。您作为两次都上榜的畅销书作家,如何回应“中国作家不是富,而是太想富”的说法?

余秋雨:

据我多年观察,并没有见到过“太想富”的中国作家,却看到了大量“太想富”,而且已经真正富起来了的盗版者。还有一批嫉妒作家稿费收入而天天口出恶语的评论者,他们的嫉妒证明他们也是“太想富”的一群。

真正的作家如果“太想富”,成天绿着眼睛东张西望,一定写不出像样的作品。所以,我认为真正的作家反而是当代中国想富想得较少的一群人。

我的书畅销,但稿酬收入一直不多。除了盗版集团外,那些正式出版社也大多对稿酬的问题漠然以对,几度查问都没有回应,让你觉得再问下去很没有格调。有的出版社,则一次次以请客吃饭、赠送画册等等搪塞过去。我自从二十年前辞职后,只保留单位最低的基本工资,我妻子在八年前就被迫失去了工作。我们又有两个家庭需要照顾。幸好,我们两人生活非常简单又从来没有雇过保姆,因此靠着那点稿酬,日子还过得不错。

当然,我知道二十年来一直在盗我版的那些书商过着广宅深院的豪华日子。为了防止我追究,他们还每隔几个月雇人在网络、传媒上大造一番谣,使我即使追究也失去了正义。那怎么办呢?没办法,听任他们过好日子吧。

有学者的名片上把“博士生导师”写成头衔,被某国际学者戏称为:就像一个扫厕所的工人自我介绍时说,我是负责刷马桶的!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余秋雨:

这确实有点可笑,但已经成为习惯。中国的名片头衔中有很多好笑的内容,例如“副局级巡视员(本单位没有正局级)”,后面这个括号就很有趣。又如,很多演员的名片上都印着“国家一级演员”的头衔,我一直弄不明白“国家”两字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指自己属于官方?还是指自己经过国家级的评选?这显然不可能,“国家”没有这么一个评选机构。更奇怪的是,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谁在名片上印“国家二级演员”?我在北京还得到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世界文艺家协会主席”,这倒比较轻松,因为是“世界”,没有哪个国家能审定他。

听说还有“国家一级作家”的称号,那就更滑稽了,不知是谁评的。我想,如果哪个出版社敢于出一套“国家一级作家丛书”,哪个剧场敢于组织几轮“国家一级演员专场”,那肯定要让国家大大贴一笔钱了。哦,原来“国家”的含义在这里。

您在5·12地震之后写作《含泪劝告请愿灾民》的初衷是什么,您又如何面对误读与质疑?

余秋雨:

5·12地震后,我与国内一些“文化人”产生了严重的观念分歧。他们认为:一、这次地震是上帝对中国人的谴责;二、发生的原因主要是人祸,而不是天灾;三、倒塌那么多房屋,主要是建筑质量,因此灾民必须把地震现场当做控诉官员的现场;四、死亡人数、救援、捐款,都带有很大虚假性。

我认为:一、这明明是天灾,不是人祸;二、十三亿中国人没有做错什么,没有理由受到谁的惩罚;三、这么高的地震级别,倒塌房子已经不是“建筑质量”所能解释的了;四、在这次抗震救灾中,中国的**、军队、官员,表现得都不错。

这种严重分歧,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用多篇文章与他们反复辩论。后来,看到有一些遇难学生的家长在请愿要求惩罚建筑承包商和相关官员,我的辩论对手们兴奋异常的时候,我就对那些家长作出了劝告。我知道那些辩论对手一定会在网站趁机闹事,诬陷我“反对请愿”,但我出于良知,不能不发言。我发表的真实意见是:

第一,呼吁**部门虚心听取这些家长的意见,尽可能保留废墟证据,以便以后做法律鉴定。但我又告诉灾民:由于这次震级实在太高,倒塌房屋实在太多,抢救过程中翻动实在太大,要对倒塌房屋的建筑质量做出法律鉴定很不容易,不能急;

第二,堰塞湖随时可能决堤,几十万人都在紧急转移,灾区防疫又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我请求家长们出于安全考虑不要继续挤在那里请愿了,应该把法律的事交给律师来解决;

第三,同时我又责斥那些挑唆者:你们要反对**,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间,为什么要唆使这些可怜的父母充当你们的政治棋子?你们还有人道底线吗?

果然,我对家长们的劝慰立即遭到这几个人的围攻,很多网民不知事情真相,也以为我在反对家长请愿,跟着他们一起声讨我。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做得一点儿也没有错。我本来不太关心政治,经过这件事情终于明白,那些以文人面目出现的政客实在太邪恶了。他们居然诅咒十三亿中国人遭受天谴,试图抹杀一切抗震救灾的壮举,刻意挑唆受难儿童的家长成为他们的政治工具,都不顾这些家长的死活;不仅如此,他们又在海内外报纸上大规模就此事造谣,后来又伪造了我“假捐款”事件……至此我豁然醒悟,我与他们,不是什么理念分歧,而是本性上的敌对。这种敌对关系,从“**”时我爸爸被关押,我叔叔被杀害时就建立了。我在今天能重新发现他们,使自己的人生意义更完全。因此,我会继续与他们周旋下去,绝不放过。我很可能失败,因为很少有人支持我,包括官方,包括全国传媒,但我不怕。天地间总有正义。

近来内地游客在华尔街骑铜牛,还大喊:“领导骑牛,比牛更牛!”“我们是中国人!”等口号,此事在国内造成很大的影响。很多人认为此举严重地损害了中国人的国际形象,另一些人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有的外国人也骑。您对此有何看法?

余秋雨:

小事情。普通中国人在华尔街的这类举止,虽然有点过度兴奋,却也没有怎么离谱,不存在“损害中国人的国际形象”的问题。纽约街上,怪事多多,大家都很随意,我还多次看到时代广场上有一些脱衣牛仔在招摇,过路人最多也只是瞟一眼,笑一下,没有什么人去查问他们的国籍,更不会觉得他们损害了什么群体的国际形象。在这类问题上,我们的心态要放松,再放松。

前几年全国高校最热的话题之一,莫过于迎接教育部的教学评估。为了教学评估,各个学校使尽浑身解数,做假教案,重改考试试卷备档,甚至为了搞迎接教评活动的晚会、欢迎领导来校而停课,耽误正常的教学,真是花了血本。同学们人人自危,上课迟到面临被开除的危险,盛传“如果你在教学评估过程中毁了北大,北大就将毁了你”。诚然,教学评估有意义,客观上改造了学校的“生态环境”,提高了教学条件。但是,评估不可能年年搞,不搞评估的这些年,楼道就可以一直脏兮兮么?迎评促“进”的进步,是真的“进步”么?

余秋雨:

中国各行业的所谓“上级检查”、“领导评估”,常常成为一种灾难,多数是自欺欺人的过场闹剧。试问,这种“评估”,曾经“评估”出一位大学者,或“评估”出一个抄袭者吗?曾经“评估”出一项真正有价值的创新项目,或“评估”出一个注定要失败的研究工程吗?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大堆秘书所制作的报表,一大堆空空洞洞的“肯定”和“希望”。季羡林先生有一次在饭桌上对我说:“这种评估,如果认真一点,即使只对全国重点高校,花一百年时间也轮不过一圈。”

有一位省委书记深知这种评估、检查对下级单位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在电视里看到他在一个大会上宣布:“全省一百二十个检查团、评估团,今天下午全部撤销,立即返回省城做正事!”我一听,在电视机前远远就为他鼓掌。

将中国的第一颗探月飞行器命名为“嫦娥”,似乎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彰显和宣传。但是,仔细想来,将中国古典文化和艺术中最具浪漫情调的意象之一,中国的阿弗洛狄特“嫦娥”与一颗没有美感的金属机器联系在一起,发人深思。现代科技其实对传统文化艺术正顺理成章地侵蚀。不仅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侵蚀,甚至是文化想象的替换。“嫦娥”之类,在我们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的心目中,就可以是某种高技术产品的意象了,泛着冷冷的金属光……这并非危言耸听……

余秋雨:

你的想法太保守了,不像你的年龄。一个古典形象的最大魅力在于超越时空,而超越时空的最佳状态是融入新的时空,而不是让新时空中的一切对自己“肃静”、“回避”。嫦娥既然有勇气飞向月亮,为什么没有勇气飞向现代?

另外,这里也存在着一种历史的幽默。我第一次看到伦敦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穿着满台牛仔服演莎士比亚,一下子适应不了,但在看了半小时之后就为莎士比亚高兴了,发现他真的有能力穿越时空,而且,我仿佛也看到他在剧场上空爽朗大笑。

你们那么年轻,千万下要成为因循守旧、咬文嚼字式的老古板。人类史上一切有价值的灵魂都是可以互相对话的,他们都会像飞天一样自由翱翔,这不是谁“侵蚀”了谁,也不是谁“战胜”了谁。这是一种互相“侵蚀”和互相“战胜”,结果指向人类的完整,艺术的永恒。

不得不说中国电影,尤其是大制作,偏爱武侠和古装戏。很多人将之归为对“童话”的回归,武侠是“成人的童话”,而我更愿意指出这些片子的一种特质——异时空。电影不断地讲述古代,难道是当代生活的贫乏不足以生长想象么?作为造梦工程的电影,只能在讲述与现实无关的“异时空”时,才能制造出让人获得审美愉悦和观赏快感的“童话”么?对比好莱坞,当代生活照样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获得自由舒展。电影造梦,为什么不能直接给当下的生活松绑?中国人电影中的“现实生活”意象,为什么总要和“现实主义”联系在一起?现实生活不等于现实主义。

余秋雨:

很抱歉,我必须指出,你提问题的语言方式太拗,听起来很费劲。

以古代武侠编织现代童话,是中国艺术需要经历的一个美丽阶段。因为只有这样的阶段,才能使我们在艺术上真正超拔历史主义、现实主义的局限。用你的概念,只有琢磨了“异时空”,才能知道我们身边的时空。

但是我相信,这个阶段不会沉湎很久,观众也没有长期陪伴的耐心。艺术家们在翻越一个山口后不会老是赖在这个山口不走了。他们很快就会游荡别处,观众们等着跟随他们走新路吧。

这一段时间的古代武侠童话题材,也暴露了我们电影艺术家的一个大毛病:实在不会“质朴叙事”。这是缺少文学原创力的证据,一时补不起来。那么多大同小异的炫丽场面,那么多的感觉和哲理,展览得眼花缭乱又苍白无力。如果他们要跳上更高的台阶,必须花大力气修炼“质朴叙事”的功夫。最惊人的想象力,也以“质朴叙事”为基座,例如《指环王》、《哈利·波特》。

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瑰宝,古琴一直是很高层、很小众的艺术形式,它伴随着一个阶层——文人士大夫阶层,并且随着中国社会变革,士大夫阶层退出历史舞台而跟着逐渐步入坟墓。但最近几年古琴回热,看起来形势大好,琴也成为大型音乐会的宠儿,但是,古琴的声音不断通过一层又一层的扩音设备回响在人们耳边的同时,又使得古琴音乐精华——极其微妙处(比如细微的吟猱之音)丢失,从文化的层次上说,更抽离了它深刻的文化属性。古琴音乐从来不为悦耳,流行音乐则一定是和“好听”分不开的。高雅艺术走向大众,还是高雅艺术的变质和死亡?

余秋雨:

又太保守。古琴在古代的地位,显然被夸张了。数量少得可怜的文人士大夫的高雅生态,显然也被理想化了。

在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文人都试图通过科举考试做官,整日忙忙颠颠,诗、书、琴、画对他们来说只是“风雅余事”,达到专业水平的不多。诗、书好一些,琴、画的水准大多也只是入门而已,其中尤其是琴,真正能弹的只能是专业琴师,一般文人也不过是摆弄一下罢了。

因此,要说古代文人弹古琴没有表演性,其实那完全是一种萎弱的不自信状态。等到明末江南有一些官僚文人有能力养琴师了,当时也是不惜四处通知、长期张罗,竭力打造着一个个表演场面。阮大诚家里就是如此,已经是非常热闹了。我们不能用臆想中的古代,来批判现代创作。

现代音乐创作中能发现中国传统音乐的特殊美色,应该鼓励。但如果要把古琴曲与民间的原生态音乐相比,我更钟情后者。这一点,我与音乐界的朋友谭盾先生有近似的看法。

艺术形式的创新和维持,往往是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命题。中国古典诗词讲求格律,本来是为其“音乐”美,但是,如今,语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遵守格律,则不一定和坚持诗歌的“音乐”美统一了。本来合二为一的目标,如今已经不再一致。而且,今人学习古诗词,用今天的语言,也很难再直接、生动、纯粹地感受到它们原初的美,就像是兵马俑一类的出土文物,我们看到的,已经褪去了油彩,所以很多人误以为失去颜色的灰色调,就是那个时代的意象。再者,即使今人完全按照诗韵来作诗,那么我们也仿佛是一个盲人在手杖上绘出五色斑斓的图案来,有和无,有什么实质意义呢?

余秋雨:

你的表达方式也是太“绕”,听起来不太明白,但我大致领会了你的意思。你认为古诗有当时的音律美,但不必在现代依样画葫芦了。我赞成你的想法。

你们不知道,我能写一手很纯厚的古典诗词。我从小就背诵大量古诗,感谢中学语文老师刁攀桂、穆尼使我有了这方面的鉴别能力,更感谢大学时代的陈汝衡、盛钟健、范民声老师严格地教会了我写作古典诗词的技巧。后来,陈、盛、范三位古文专家都对我写出的古典诗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但我现在完全不写了,因为那些词语方式,与我的真实心情产生了阳隔。前几年,马鞍山市要在李白去世处立一块碑,市民投票让我书写碑文。我提出,如果用辞赋体或文言文来写,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我要用现代散文来写,才能真实表达我对李白、对长江、对中外游客要说的话。他们同意了,我很高兴。

请注意,只要写好了,现代散文也会有一种语言节奏,可以句句入心,句句在口。这种语言节奏,未必比古代音律差。

秋雨老师,记得开始做这个节目的时候,您说过,如果把文化知识和看文化的眼光来比较,您更希望我们接受您看文化的眼光。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您的这种眼光确实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我们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我想问您的是,这一年的相处下来,您对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和建议吗?

余秋雨:

我很高兴这一年与你们的相处。我已说过多次,本来我对中国的经济很乐观,但对中国的文化不乐观;自从结识你们,我在文化上也稍稍乐观一点了。当然,还只是“稍稍”。

对你们的希望和建议,这一年我零零星星已有不少表述,概括起来是三句话——

第一,把善良当做生命的根。这听起来是老生常谈,但我别有所指。你们从过去和现在都会听到很多动人的口号、漂亮的主张,包括那些国际通行的理念,这些都会理所当然地吸引年轻人的心,然而必须注意提出者的“善良指数”。他们如果以诋毁他人、造谣中伤、歪曲事实、幸灾乐祸为基本手段,那就千万不要追随。这是我在“**”中取得的经验,那些“打、砸、抢”的造反派提出的口号,也是“为了劳动人民的最高利益”。现在下少投机者连“**”造反派都不如,完全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你们一定要防范和警惕。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善良作为生命之根,并以此来衡量世间百态。

第二,把创造当做文化的魂。这是针对当前风行的文化保守主义和复古主义而言的。没有面向未来的创造,中华文化便没有前途,我们的生命也没有意义。这些年,文化的误导、政治的需要、大学的风气、民间的无知,造成了对古老话语和故事的盲目崇拜,这是中华文化面临转型和迈进时遇到的一个大泥潭。希望你们能够看清这一点,快速地移身到创造者的立场上来。为此,你们要增强对传统文化的解读能力和评判能力,增强对一切创新信号、异态信号、陌生信号、后代信号的敏感能力和吸取能力,千万不要成为装模作样的“伪古董”。更重要的是,你们虽然出身北大,我更希望你们不要满足于成为文化的讲述者和评论者,而应该力争创造一点什么,从事文学创作、推动创意产业都可以。

第三,把自己当做独立的人。这就是说,不要盲从已有结论,不要盲从既定规范,不要盲从官方思维,不要盲从传媒误导,不要盲从众口喧哗,不要盲从多数意见。你们要知道,你们在大学里的所学、所读、所听,绝大多数都是前人和别人的想法,整个儿是一个“异己的沼泽地”,明明已经被吞没了还觉得“水草丰美”。只有独立的人格,才有自由的思想。而一个人要唤醒并加固独立的人格,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但是,这件事一定要做,否则,只能使平庸的文坛更加平庸,使杂乱的精神更加杂乱。在当前,年轻人更需要从网民的情绪潮汐中自我解救,独立寒秋,冷眼江湖,厕身人海,中流砥柱,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抓住那一点点独立。平心而论,生于今日而求独立,远比老子、孔子、屈原、李白他们的独立更困难,也更可贵。

这三句话,是我历尽半辈子风霜的自处之道,自卫之道,敝帚自珍,且转赠你们参考。人与人之间,生存环境可以千差万别,但生命哲学却处处相通。我与你们深谈了整整一年,彼此的生命也有了关联,因此临别直言,如同家人。

最后顺便说一句:你们今后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而又估计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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