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败落的原因,全然归之于他们自身。就一二家铺号的兴衰而言,自身的原因可能至关重要,然而一种牵涉到山西无数商家的世纪性繁华的整个败落,一定会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

商业机制的时代性转换固然是一个原因。**银行的组建、国际商业的渗透、沿海市场的膨胀,都可能使那些以山西腹地几个县城为总指挥部的家族式商业体制受到严重挑战,但这还不是它们整体败落的主要理由。因为**银行不能代替民间金融事业,国际商业无法全然取代民族资本,市场重心的挪移更不会动摇已把自己的活动网络遍布全国各地的山西商行,更何况庞大的晋商队伍历来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它的领袖人物和决策者们长期驻足北京、上海、武汉,一心只想适应潮流,根本不存在冥顽不化地与新时代对抗的决心。说实话,中国在变又没有大变,积数百年经商经验的山西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继续活跃下去的余地是很大的,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很难断言中国已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文明,换言之,如果没有其他原因使晋商败落,他们在今天也未必会显得多么悖时落伍。

那么,使山西商人整体破败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呢?

我认为,是上个世纪中叶以来连续不断的激进主义的暴力冲撞,一次次阻断了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路程,最终摧毁了山西商人。

一切可让史料作证。

先是太平天国运动。我相信许多历史学家还会继续热烈地歌颂这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但似乎也应该允许我们好好谈一谈它无法掩盖的消极面吧,至少在经济问题上。事实是,这次历时十数年的暴力行动,只要是所到的城镇,几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遭到严重破坏,店铺关门、商人逃亡、金融死滞、城镇人民的生活无法正常进行。史料记载,太平军到武昌后,“汉地惊慌至极,大小居民、铺户四处乱逃”,票号、银号、当铺“一律歇闭”、“荡然无存”,多种商事,“兵燹以后无继起者”。太平军到苏州后,“商贾流离”、“江路不通”、“城内店铺亦歇,相继逃散”。太平军逼近天津时,账局停歇,街市十三行中所有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皆已失业”。受其影响,北京也是“各行业闭歇,居民生活处于困境”。至于全国各地一般中小城镇,兵伍所及,“一路蹂躏”、“死伤遍野”,经济上更是“商贾裹足,厘源梗塞”。十余年间,有不少地方太平军和清军进行过多次拉锯战,每次又把灾难重复一遍。到最后太平天国自己内讧,石达开率十万余人马离开天京在华东、华中、西南地区独立作战,重把沿途的经济大规模地洗刷了一遍,所谓“荡然无存”往往已不是夸张之言。

面对这种情况,山西商号在全国各地的分号只得纷纷撤回。我看到一份材料,一八六一年一月,日昇昌票号总部接成都分号信,报告“贼匪扰乱不堪”,总部立即命令成都分号归入重庆分号“暂作躲避”,又命令广州分号随时观察重庆形势;但三个月后,已经必须命令广州分号也立即撤回了,命令说:“务以速归早回为是,万万不可再为迟延,早回一天,即算有功,至要至要!”一个大商号的慌乱神情溢于言表。面对着在中国大地上流荡不已的暴力洪流,山西商人只能慌忙地龟缩回家乡的小县城里去了,他们的事业遭受到何等的创伤,不言而喻。

令人惊叹的是,在太平天国之后,山西商家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竟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后来一再地经历英法联军入侵、八国联军进犯、庚子赔款摊派等七灾八难居然都能艰难撑持、绝处逢生,甚至获得可观的发展。这证明,人民的生活本能、生存本能、经济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底下的深根,不屈不挠。在我看来,一切社会改革的举动,都以保护而不是破坏这种本能为好,否则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又算是什么呢?可惜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在激动人心的呼喊中,人民的经济生活形态和社会生存方式是否真正进步,却很少有人问津。

终于,又遇到了辛亥革命。这场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自有其历史意义,但无可讳言的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动乱、军阀混战也从此开始,山西商家怎么也挺立不住了。

民军与清军的军事对抗所造成的对城市经济的破坏可以想象,各路盗贼趁乱抢劫、兵匪一家扫荡街市更是没完没了,致使各大城市工商企业破产关闭的情景比太平天国时期还要严重。工商企业关门了,原先票号贷给他们的巨额款项也收不回了,而存款的民众却在人心惶惶中争相挤兑,票号顷刻之间垮得气息奄奄。本来山西商家的业务遍及全国各地,辛亥革命后几个省份一独立,业务中断,欠款不知问谁索要,许多商家的经理、伙计害怕别人讨账竟然纷纷相率逃跑,一批批票号、商号倒闭清理,与它们有关系的民众怨声如沸又束手无策。

走投无路的山西商人傻想,北洋**总不会眼看着一系列实业的瘫痪而见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请愿,希望**能贷款帮助,或由**担保向外商借贷。**对请愿团的回答是:山西商号信用久孚,**从保商恤商考虑,理应帮助维持,可惜国家财政万分困难,他日必竭力斡旋。

满纸空话,一无所获,唯一落实的决定十分出人意外:**看上了请愿团首席代表范元澎,发给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号中物色能干的伙计到**银行任职。这一决定如果不是有意讽刺,那也足以说明,这次请愿活动是真正地惨败了。国家财政万分困难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走西口”的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于是,人们在一九一五年三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了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这样描写那些一一倒闭的商号:

彼巍巍灿烂之华屋,无不铁扉双锁,黯淡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前尚悬日昇昌金字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这便是一代财雄们的下场。

如果这是社会革新的代价,那么革新了的社会有没有为民间商业提供更大的活力呢?有没有创建山西商人创建过的世纪性繁华呢?

对此,我虽然代表不了什么,却要再一次向山西抱愧,只为我也曾盲目地相信过某些经不住如此深问的糊涂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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