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唐(1 / 2)

巍巍大唐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中国,从哪条道路走近它?

很多学者认为,顺着中国文化的原路走下去,就成,迟早能到。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

走向大唐,需要一股浩荡之气。这气,秦汉帝国曾经有过,尤其在秦始皇和汉武帝身上。但是,秦始皇耗于重重内斗和庞大工程,汉武帝耗于五十余年与匈奴的征战,元气散佚。到了后来骄奢无度又四分五裂的乱世,更是气息奄奄。尽管有魏晋名士、王羲之、陶渊明他们延续着高贵的精神脉络,但是,越高贵也就越隐秘,越不能呼应天下。

这种状态,怎么缔造得了一个大唐?

浩荡之气来自于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已经无法从宫廷和文苑产生,只能来自于旷野。

旷野之力,也就是未曾开化的蛮力。未曾开化的蛮力能够参与创建一个伟大的文化盛世吗?这就要看它能不能快速地自我开化。如果它能做到,那么,旷野之力也就可能成为支撑整个文明的脊梁。

中国,及时地获得了这种旷野之力。

这种旷野之力,来自大兴安岭北部的东麓。

一个仍然处于原始游牧状态的民族——鲜卑族,其中拓跋氏一支渐有起色。当匈奴在汉武帝的征战下西迁和南移之后,鲜卑拓跋氏来到匈奴故地,以强势与匈奴余部联盟,战胜其他部落,称雄北方,建立王朝,于公元四世纪后期定都于今天的山西大同,当时叫平城。根据一位汉族士人的提议,正式改国号为“魏”,表明已经承接三国魏氏政权而进入中华正统,史称北魏。此后,又经过半个世纪的征战,北魏完成了黄河流域的统一。

胜利,以及胜利后统治范围的扩大,使北魏的鲜卑族首领们不得不投入文化思考。

最明显的问题是:汉族被战胜了,可以任意驱使,但汉族所代表的农耕文明,却不能按游牧文明的规则来任意驱使。要有效地领导农耕文明,必然要抑制豪强兼并,实行均田制、户籍制、赋税制、州郡制,而这些制度又牵动着一系列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的重大改革。

要么不改革,让中原沃土废耕为牧,一起走回原始时代;要么改革,让被战胜者的文化来战胜自己,共同走向文明。

鲜卑族的智者们勇敢地选择了后者。这在他们自己内部,当然阻力重重。自大而又脆弱的民族防范心理,一次次变成野蛮的凶杀。有些在他们那里做官的汉人也死得很惨,如崔浩。但是,天佑鲜卑,天佑北魏,天佑中华,这条血迹斑斑的改革之路终于通向了一个结论:汉化!

从公元五世纪后期开始,经由冯太后,到孝文帝拓跋宏,开始实行一系列强有力的汉化措施。先在行政制度、农耕制度上动手,然后快速地把改革推向文化。

孝文帝拓跋宏发布了一系列属于文化范畴的严厉命令。

第一,把首都从山西大同(平城

)南迁到河南洛阳。理由是北方的故土更适合游牧式的“武功”,而南方的中原大地更适合“文治”。而所谓“文治”,也就是全面采用汉人的社会管理模式。

第二,禁说鲜卑族的语言,一律改说汉语。年长的官员可以允许有一个适应过程,而三十岁以下的鲜卑族官员如果还说鲜卑话,立即降职处分。

第三,放弃鲜卑民族的传统服饰,颁行按汉民族服饰制定的衣帽样式。

第四,迁到洛阳的鲜卑人,一律把自己的籍贯定为“河南洛阳”,死后葬于洛阳北边的邙山。

第五,改鲜卑部落的名号为汉语单姓。

第六,以汉族礼制改革鲜卑族的原始祭祀形式。

第七,主张鲜卑族与汉族通婚,规定由鲜卑贵族带头,与汉族士族结亲。

……

这么多命令,出自于一个充分掌握了强权的少数民族统治者,而周围并没有人威逼他这么做,这确实太让人惊叹了。我认为,这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愤怒的反弹可想而知。所有的反弹都是连续的、充满激情的、关及民族尊严的。而且,还会裹卷孝文帝的家人,如太子。孝文帝拓跋宏对这种反弹的惩罚十分冷峻,完全不留余地。

这就近似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角色了。作为鲜卑民族的强健后代,他不能不为自己的祖先感到自豪,却又不得不由自己下令放弃祖先的传统生态。对此,他强忍痛苦。但正因为痛苦,反而要把自己的选择贯彻到底,不容许自己和下属犹疑动摇。他惩罚一个个反弹者,其实也在惩罚另一个自己。

他的前辈,首先提出汉化主张的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道武帝

),曾经因为这种自我挣扎而陷入精神分裂,自言自语,随手杀人。在我看来,这是文明与蒙昧、野蛮周旋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精神离乱。这样的周旋过程,在一般情况下往往会以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才走完,而他们则要把一切压缩到几十年,因此,连历史本身也晕眩了。

中国的公元五世纪,与孝文帝拓跋宏的生命一起结束。但是,他去世时只有……只有三十二岁!

仅仅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二年的孝文帝拓跋宏,竟然做了那么多改天换地的大事,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他名义上四岁即位,在位二十八年,但在实际上他的祖母冯太后一直牢牢掌握着朝政。冯太后去世时,他已经二十三岁,因此,他独立施政只有九年时间。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九年!

他的果敢和决断,也给身后带来复杂的政治乱局。然而,那一系列深刻牵动生态文化的改革都很难回头了,这是最重要的。他用九年时间把中国北方推入了一个文化拐点,而当时全中国的枢纽也正在那里。因此,他是鲜卑族历史上、北魏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的一位杰出帝王。

我对他投以特别的尊敬,因为他是一位真正宏观意义上的文化改革家。

说到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改革,我一直担心会对今天中国知识界大批狂热的大汉族主义者、大中原主义者带来某种误导。

似乎,孝文帝拓跋宏的行动为他们又一次提供了汉文化高于一切的证据。

固然,比之于刚刚走出原始社会的鲜卑族,汉文化成熟得太多。汉族自夏、商、周以来出现过不少优秀的社会管理设计者,又有诸子百家的丰富阐释、秦汉帝国的辉煌实践,不仅有足够的资格引领一个试图在文化上快速跃进的游牧民族,而且教材已经大大超重。汉族常常在被外族战胜之后却在文化上战胜了外族,也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实。

但是,我们在承认这一切之后也应该懂得,孝文帝拓跋宏的汉化改革,并不仅仅出于对汉文化的崇尚,而且还有更现实的原因。当他睁大眼睛看清了自己刚刚拥有的辽阔统治范围,沉思片刻,便立即寻找军事之外的统治资格。

在古代马其顿,差不多和孝文帝死于同样年纪的年轻君主亚历山大大帝每征服一个地方,总是虔诚地匍匐在那里的神祇之前,这也是在寻找军事之外的统治资格。

我们必须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孝文帝拓跋宏强迫自己的部下皈依汉文化,却未曾约束他们把豪迈之气带入汉文化。或者说,只有当他们充分汉化了,豪迈之气才能真正植入汉文化。

他禁止鲜卑族不穿汉服、不说汉语,却没有禁止汉人不穿汉服、不说汉语。其实,“胡人”汉化的过程,也正是汉人“胡化”的过程。用我的理论概括,两者构成了一个“双向同体涡旋互生”的交融模式。

从北魏开始,汉人大量汲取北方和西域少数民族生态文化,这样的实例比比皆是。有一次我向北京大学学文科的部分学生讲解这一段历史,先要他们随口列举一些这样的实例来。他们在事先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居然争先恐后地说出一大堆。我笑了,心想年轻一代中毕竟还有不少深明事理的人,知道汉文化即便在古代也常常是其他民族文化的受惠者,而不仅仅是施惠者。

我对北京大学的学生们说,在你们列举的那么多实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乐器:胡笳、羌笛、羯鼓、龟兹琵琶……如果没有它们,大唐的宏伟交响音乐就会减损一大半。这只要看看敦煌、读读唐诗,就不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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