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好些年以前写过一些史论专著,记得曾有几位记者在报纸上说我写书写得轻松潇洒,其实完全不是如此。那是一种很给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一提笔就感觉到年岁陡增。不管是春温秋肃,还是大喜悦大悲愤,最后总得要闭一闭眼睛,平一平心跳,回归于历史的冷漠,理性的严峻。由此,笔下也就一派端肃板正,致使海内外不少读者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白发老人。
我想,任何一个真实的文明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上过着多种年龄相重叠的生活,没有这种重叠,生命就会失去弹性,很容易风干和脆折。但是,不同的年龄经常会在心头打架,有时还会把自己弄得挺苦恼。例如连续几个月埋首于砖块般的典籍中之后,从小就习惯于在山路上奔跑的双脚便会默默地反抗,随之而来,满心满眼满耳都会突涌起向长天大地释放自己的渴念。我知道,这是不同于案头年龄的另一种年龄在捣乱了。助长这种捣乱的外部诱惑也很多,你看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纽约大学的著名教授Richard Schechner比我大二十来岁,却冒险般地游历了我国西南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回到上海仍毫无倦色,逛城隍庙时竟像顽童一样在人群中骑车而双手脱把、引吭高歌!那天他送给我一部奇怪的新著,是他与还在读小学的小儿子合著的,父子俩以北冰洋的企鹅为话题,痴痴地编着一个又一个不着边际的童话。我把这本书插在他那厚厚一叠名扬国际的学术著作中间,端详良久,不能不开始嘲笑自己。
即便是在翻阅中国古代线装本的时候,也会发现我们前辈不少人远比我们想象的洒脱和放达,苏东坡曾把这种劲头称之为“老夫聊发少年狂”。你看他左手牵猎狗,右手托苍鹰,一任欢快的马蹄纵情奔驰。其实细说起来,他自称“老夫”那年还不到四十岁,因此他是同时在享受着老年、中年和少年,把日子过得颠颠倒倒又有滋有味。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稍做点学问就变得如此单调窘迫了呢?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
我在这种困惑中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离开案头,换上一身远行的装束,推开了书房的门。走惯了远路的三毛唱道:“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悄悄出发了。
当然不会去找旅行社,那种扬旗排队的旅游队伍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最好是单身孤旅,但眼下在我们这儿还难于实行:李白的轻舟、陆游的毛驴都雇不到了,我无法穿越那种似现代又非现代、由拥塞懈怠所联结成的层峦叠嶂。最方便的当然是参加各地永远在轮流召开着的种种“研讨会”,因为这种会议的基本性质是在为少数人提供扬名机会的同时为多数人提供公费旅游,可惜这种旅游又都因嘈杂而无聊。好在平日各地要我去讲课的邀请不少,原先总以为讲课只是重复早已完成的思维,能少则少,外出讲课又太耗费时日,一概婉拒了,这时便想,何不利用讲课来游历呢?有了接待单位,许多恼人的麻烦事也就由别人帮着解决了,又不存在研讨会旅游的烦嚣。于是理出那些邀请书,打开地图,开始研究路线。我暗笑自己将成为靠卖艺闯荡江湖的流浪艺人。
就这样,我一路讲去,行行止止,走的地方实在不少。旅途中的经历感受,无法细说,总之到了甘肃的一个旅舍里,我已觉得非写一点文章不可了。
原因是,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魅力和它对我的长期熏染造成的,要摆脱也摆脱不了。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像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结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伫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浑沌地交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我已经料到,写出来的会是一些无法统一风格、无法划定体裁的奇怪篇什。没有料到的是,我本为追回自身的青春活力而出游,而一落笔却比过去写的任何文章都显得苍老。
其实这是不奇怪的。对历史的多情总会转换成对历史的无奈。培根说历史使人明智,也就是历史能告诉我们种种不可能,给每个人在时空坐标中点出那让人清醒又令人沮丧的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气是以尚未悟得历史定位为前提的,一旦悟得,英气也就消了大半。待到随着年岁渐趋稳定的人伦定位、语言定位、职业定位以及其他许多定位把人重重叠叠地包围住,最后只得像《金色池塘》里的那对夫妻,不再企望迁徙,听任蔓草堙路,这便是老。
我就这样边想边走,走得又黑又瘦,让唐朝的烟尘宋朝的风洗去了最后一点少年英气,疲惫地伏在边地旅舍的小桌子上涂涂抹抹,然后向路人打听邮筒的所在,把刚刚写下的那点东西寄走。走一程寄一篇,逛到国外也是如此,这便成了《收获》上的那个专栏,以及眼下这本书。记得专栏结束时我曾十分惶恐地向读者道歉,麻烦他们苦苦累累地陪我走了好一程不太愉快的路。
当然事情也有较为乐观的一面。真正走得远、看得多了,也会产生一些超拔的想头,就像我们在高处看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世间的种种定位毕竟都还有一些可选择性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可选择性的容忍幅度,最终决定着一个人的心理年龄,或者说大一点,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的生命潜能和更新可能。
历史告诉我们种种定位,又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定位都不是先天的,都是前人选择的结量。就连故乡,也只是祖先流浪长途中的一个留驻点。由选择到难于选择,于是留驻成一种无奈;然而再大的无奈也没有堵塞后人选择的机会,因此人类总会不断地寻家又弃家,成为永恒的异乡人,一再从无奈的留驻中重新找路,重新出发。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泰戈尔:《采果集》
基于此,我的笔下也出现了一些有关文化走向的评述。
我无法不老,但我还有可能年轻。我不敢对我们过于庞大的文化有什么祝祈,却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有一种苦涩后的回味,焦灼后的会心,冥思后的放松,苍老后的年轻。
当然,希望也只是希望罢了,何况这实在已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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