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时间对于鹤田来说已经足够长了。
就像纸包不住火，他们没能将他生病的消息继续隐瞒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再撒谎就没有意思了。
于是在鹤田住院后的第一周的周末，他看到了安安静静站在病房门口的菲利。
那孩子既没哭也没闹，只是很僵硬的，一步一步走到病床旁边，慢慢蹲了下去，微微红肿的眼眶很仔细的在盯着他看。
好像他下一秒就会突然消失一样。
鹤田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他看到了自己过于苍白的手背，上面青筋暴起，几个青紫色的针孔就这么明晃晃的暴露在了空气中，他想了想，也只能是往下拉了拉病号服宽大的袖子。
明明生病的是他，可好像每个人都表现的比他自己还要伤心。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听到，相隔一门之外，世良圆柏绝望而压抑的痛哭声。
真是的……
一点都不像他。
这么大一人了，哭什么啊。
菲利的蓝眼睛让鹤田想到了雨后被洗刷干净的天空，漫长而悠远，然而此刻那双眼睛中没有他熟悉的光彩，反倒让他想起了刚来日本定居时的自己。
宛若一滩死水般，没有生气。
那双眼睛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鹤田听见菲利这么问他，声音沙哑又颤抖，跟他冷静的表象截然相反，那是处在爆发边缘的前奏。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菲利。
从前他不曾珍惜过自己的性命，却又能次次死里逃生，如今他找到了可以存活于世的理由，命运终于来向他索取回报，斩断了他跟这个世界的羁绊。
“抱歉。”
都是他的错。
“我不要你的道歉，你都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一直道歉啊？”菲利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哽咽的声音听上闷闷的，“连生病了都不肯告诉我，要不你圆柏哥说漏嘴……是觉得我只会给你添乱吗？”
鹤田在心里叹了口气，世良圆柏那家伙真不愧“狗队友”的称呼，本来他还想再等两天，等他想出个合适的理由来，能让菲利更好的接受事实。
“想什么呢？你没有添乱。”鹤田有点干干巴巴的说道，在安慰人这一方面他一向不太擅长，“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罪魁祸首正站在离他们最远的病房门口，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低垂着眼睛，看上去格外疲惫的样子。
他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鹤田醒着的时候世良圆柏就是醒着的，等他半夜突然醒过来的时候，他看着隔壁床上的世良圆柏还是醒着的。
“怎么还没睡？”
这次轮到他问这个问题了。
“……睡不着。”世良圆柏动了动已经被压麻了的手臂，换了个稍微好受一点的姿势继续看着鹤田。
世良圆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多年前的旧伤似乎又疼了起来，他眨眨眼睛，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在寂静的深夜中，鹤田平稳的呼吸声是他唯一还能感到安心的存在。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害怕鹤田会像妈妈一样，在他们兄弟俩睡着的时候，永远的闭上了她的眼睛。
“不算噩梦，”鹤田转过头来看着世良圆柏，语气平和，“梦到了一些，还在组织的，旧事。”
他很少谈及自己那些掩盖在岁月风沙中的过往，就像他说过的一样，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不是有感而发，这是会被他带到自己坟墓里的秘密。
“……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鹤田长长的松了口气，或许是来自血缘共同的吸引，他觉得倾诉起来的过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松，“那我还真算，自做自受。”
菲利可以是他的家人，却不能是陪他一起分担黑暗的伙伴。
那孩子要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跟他一起在刀尖上舔血。
“……”
世良圆柏难得沉默，他抬手捂住眼睛，搞得鹤田感觉自己是在自说自话，良久过后，就当他以为世良圆柏已经睡着的时候，隔壁床突然传来了声音。
“才不是呢……”
“净瞎说什么丧气话，去他妈的自做自受……”
“我的弟弟……怎么就……怎么就……”
“平白无故吃了那么多的苦啊……”
“为，为什么啊……肯定疼死了啊……”
他的弟弟小时候摔了一跤都要哄上个好半天才不哭，如今却是挨了枪子都会面不改色的自己处理伤口。
他宁可当年留下的是自己。
听到世良圆柏哽咽的声音，鹤田愣了一下，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么失态，哪怕再怎么崩溃难过，他也没展露过脆弱的那一面。
就好像是从前，哥哥总是那个能保护他的，强大的存在。
其实现在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