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即将踏入大学的那年,宫野明美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琥珀一般纯净的眼睛,受惊发愣的样子好像一只波斯猫,稚气未脱的那张脸上,是不知所措。
明明是个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却怎么都与这座校园显得格格不入,好像有层无形的膜,将少年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电光火石间,经过常年组织熏染下养成的直觉告诉她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
这个孩子,来自组织。
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组织的人手还没有空闲到满大街溜达,就算不以貌取人,监视的任务也轮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来执行。
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熟练的样子。
应该是她多心了吧。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镜夜。
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我可以叫你镜夜君吗?”
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头。
像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宫野明美原本以为那就是她人生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在五月和煦的初夏时刻,遇见了一个连吃东西烫到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的腼腆少年。
然后两人各自回归人海。
直到蝴蝶的翅膀扇出了一场风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在大雨滂沱的霓虹时刻,于不为人知的小巷深处,在灯光都找不到的阴影角落中,她看到了那头受伤的野兽。
她只在电视上见过那种眼神,是独属于野生动物的眼神。
那不是什么温顺无害的波斯猫,那是一头随时会将人撕碎的狮子。
按理说她应该害怕,她应该逃跑,只要后退几步就是人声鼎沸的主干道,他不会以暴露自己为代价去追捕她的。
可她没有任何的动作,因为她看到少年站直了身子,深藏于背后的双手放了下去,那股压迫感瞬间烟消云散,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与她记忆中那个有些模糊的,不善言辞的少年身影渐渐融为一体。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镜夜君,她无从得知。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告诉她,他不会伤害她的,所以……
请不要害怕他。
在被暖橙色灯光包裹着的公寓内,少年褪去了伪装,雨水不断顺着发梢流下,有几滴流进了他的眼中,再顺着眼角继续滑下。
有那么一瞬间,宫野明美突然觉得,那孩子的内心是在哭泣的。
裸露着的手臂上是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绷带,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鹤田将绷带拆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血肉,然后将一整瓶的医用酒精当头浇了下去。
宫野明美皱着眉,强忍住想要转头的欲望,拿着一卷绷带,准备随时去给他打下手。
可鹤田没给他留任何的机会,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给自己的伤口做好了最简单的处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只好问他要不要来杯热牛奶。
少年有些走神,愣愣的点了点头,然后趁着她转身去厨房的功夫,带走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窗外风声雨声不止,夜色浓重,阻碍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突然就不喜欢下雨天了。
第二天是她和志保见面的日子,经历了前半夜的辗转反侧和后半夜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她对少年的真实身份有了个大体的猜测,半梦半醒之间,她想到梦境的最后一句话:
“可以,不哭了吗?”
那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吗?还是只是一场毫无根据的,虚幻的梦境?
坐在沙发上,宫野明美盯着落地窗外灿金色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能是这个样子。
直到时钟转到九点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深呼吸一口气,决定起身去做些什么。
门口的信箱中是一束白雏菊,她小心翼翼的将他们拿了出来,摸着上面还带着点湿润的花瓣,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种花朵的名字是雏菊。
随处可见,随处生长,生命力旺盛的,自由的花朵。
后来……?
以前有人送过她这种花吗?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和志保的见面非常顺利,小小的孩子看上去长大了不少,只是一副身子板还是没有什么肉的样子,但至少精神还不错的样子,她也能放下些心来。
左右环视了好几圈,她也没看到昔日经常监视的那几个身影,人群往来的咖啡馆内,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
奇怪……
倒是街对面的占卜屋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镜夜君了?
只是短暂的一瞬,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只有一只靠着玻璃橱窗的黑猫,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说起来,最近实验室的安保少了很多,琴酒也不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的就要过来检查一次。”宫野志保话锋一转,搅拌咖啡的手也停顿了一下,“到是多了个带着兜帽看不见脸的家伙。”
宫野明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志保说的……应该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那……”她斟酌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宫野志保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身手很好?反正也从不说话,走路没声,跟鬼一样。”
“噗……”宫野明美想象了下画面,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有呢?”
“额……”宫野志保的视线有些飘忽,“会突然转移琴酒火力?……”
她总不能说第一次见面就用枪指人脑袋这种事吧。
结果因为不会用还闹了个乌龙。
反正跟琴酒比起来,大概算个好人?
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宫野志保有些无精打采,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未免太过短暂,下一次的见面,难说会是什么时候。
“姐姐,怎么了?”
宫野明美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梦幻,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依旧沉迷在梦中无法自拔。
直到晚饭结束之前,剩下的时间内,她们都是自由的。
宫野志保欢呼着跳下座椅过来抱住她,可宫野明美的视线却不自觉的转向了那座占卜屋,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是那个人在帮她们吗?
可是……为什么呢?
那股说不出来的情绪一直萦绕不散,在最后挥手告别之后,她鼓足勇气,声线都带上了些颤抖:
“镜夜君?你在这里吗?”
实际上她也只是在赌这个可能,如果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都是镜夜君所为的话,那就都能解释的通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很大概率会一直看着的……吧?
“谢谢你。”
寂静的黑夜中没有任何回应,她有些失落,一步三回头的慢慢走过主干街道。
然后一直到来年三月,她再也没见过鹤田一面,那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一样,寻不到半分踪迹。
她这才意识到,除了名字,她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后来她又无数次的回想起那场平静温和的梦,举着花朵的男孩有些无措的用笨拙的语言安慰着她,隔着泪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了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
像琥珀宝石一样,温暖透亮。
“可以,不哭了吗?”
她突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好久不见。”
十九岁那年作为交换生,宫野明美得以来到美国念书,已经褪去青涩的少年主动提出要来机场接她,隔着人山人海,她忽然觉得,她的眼中,多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汽车副驾的前面放着一个哆啦A梦的汽车摆件,是某一次去饰品店看到的,憨态可掬的蓝胖子格外可爱,可她又没有汽车,只好问问鹤田能不能放在他那里。
“嗯?”鹤田有些慌乱的答应下来,很快就转移视线,“可以。”
宫野明美不露痕迹的顺着他刚刚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棕色的泰迪熊。
没想到他会喜欢这个呀……看上去酷酷的样子,可内心却意外的柔软。
这几年的每个月,鹤田都雷打不动的跟她约好见面的地方,从她手中接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礼物和信件,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宫野志保的实验室内,成为姐妹两人除见面外,唯一的交流。
如果是镜夜君喜欢的话……她应该为此准备份回礼才是。
来到美国的第一个夜晚,像他们意外相遇的那个夜晚一样,山雨欲来,狂风呼啸。
宫野明美的心紧了一下。
“镜夜君。”
她叫住他。
“嗯?”
“请平安回来。”
鹤田开门的手顿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我会的。”
于是她问出了那个一直深埋于心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假如有一天可以脱离组织,镜夜君想做些什么呢?”
除去眼前的少年,她向任何人提起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个死。
“……我不知道。”
她的少年看上去有些迷茫,无措的样子跟初见那天一模一样。
那么她自己的答案呢?
宫野明美不知道,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天的到来。
鹤田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一夜无眠,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电视的新闻的头条正在播报着昨夜发生的一起命案。
手机内正静静躺着一则消息,内容很短,至少证明他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