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太子仍如平日里一样协理政事,接待臣子和下属,天宜帝给静王和宁王的一道道旨意与封赏像是并未对他造成影响,言谈礼数中,仍是一贯的谦和大度。然而回到东宫寝殿,关上房门,他的心情只能用阴霾密布来形容,这一点唯有太子妃知道。
洛文箫感觉,天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表明了对他不信任与制约的意图。几年来,他作为太子的地位越是稳固,越是赢得臣子们的支持拥护,皇帝这种猜忌与牵制就愈发严重,宠爱云王,赏赐加封宁王,在在都是明证。洛凭渊在寿辰当日制住金使,夺下明珠,初现锋芒倒还在其次,皇帝赐给他那柄纯钧宝剑,却意义非凡,年轻的宁王拿在手中,无异于得到了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没过几天,靖羽卫也归了他管辖。
洛文箫知道自己在文臣中的势力不小,除了得到辅政薛松年支持,六部中也颇有人脉,他的薄弱环节主要在军方。虽然鼎剑侯算是己方阵营中的人,还有安王妃的娘家亦是将门,但目前全都没有带兵,禹周军队数量虽多,州府军队分散各地,并无作战经验,真正的精锐之师半数随云王在北境征战,其他的巡防九边。天宜帝对武力看得极重,大内有李平澜,将禁军和御林卫都管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负责奉旨巡查、处理解决各种特殊问题的靖羽卫如今又交给了宁王。
但这些问题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静王还朝、重新与天宜帝修好带给他的内心震动大。听到旨意的一刻,他强烈地后悔,在过去这些年中,即使会令皇帝大怒生疑,或是引起各种难以估量的后果,也该全力下手除去洛湮华。如今,天宜帝把静王召到御书房谈了一个时辰,就加以赏赐。他无法相信这位父皇能摒除心中对静王的成见和恶意,然而这一切似乎就是发生了。一念及此,他就恨透了璇玑阁主所做的偈语。
太子心中焦虑,但又不想在这档口做出任何反常举动,以免被人看出心事,按捺着仍然每隔三日才去后宫见一次韩贵妃。
韩贵妃经历过多少宫中大风大浪,远比他镇定,见洛文箫心神不定,立时敛去了平日的温柔关爱,冷斥道:“这点事算得了什么,何必惊慌?亏你还是一国太子,这般经不起事。”
洛文箫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稳定了一下心神,说道:“儿臣只是后悔当初没斩草除根,让他缓过这口气来,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母妃看,要不要现在……”他比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韩贵妃抬起一只保养得如同春葱般的玉手,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带在指上的嵌宝戒指,说道:“这些年,我们已是尽了全力,元气损了不少,既然仍没能杀得了他,如今已不是时机。他是否真的缓过了气,依我看倒也难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父皇,静王如今还剩下什么?而你却已羽翼渐丰,何须慌乱。”她停了停,又问道:“庄世经怎么说?”
太子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心下稍安,答道:“他说,情势未明,最好静观待变,行事一如平日即可,且看父皇和静王接下来可还有什么举动。”
韩贵妃点了点头:“庄先生确是谨慎之人,说得在理。宫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待母妃再去设法看看,最好能弄清楚你父皇当天找洛湮华说了些什么,前后情形到底怎样。”
洛文箫闻言应是。蕴秀宫中的宫人在太子来时都已退去,只有韩贵妃的心腹宫女织锦在几步之外随侍,太子又说道:“父皇把五皇弟放进了静王府,母妃,您说洛湮华会不会对他说起当年的事?”
韩贵妃淡淡道:“若是你担心这个,倒是不必。当年宫里出事时,他并不在场,洛凭渊却是亲眼所见,他能说什么,越描越黑。就算宁王少时与他有些情分,也抵不过如嫔是他的亲母,如今长大成人,心中徒留怨恨,任凭静王再怎么解释也不可能听信。我若是洛湮华,就不会开这个口。”
她见太子虽仍若有所思,但已明显放松,语气转为慈爱:“你若沉下心来,这些应该都想得到,也不用来问我了。等下就在母妃这里用膳吧,已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洛文箫出宫时,虽不至于吃了定心丸,心情也恢复了很多,反而有些好笑之前的自乱阵脚。的确,就如韩贵妃所说,静王还剩下什么呢?如今府里又被安插进了一个心怀旧怨的洛凭渊,这日子,未必比先前好过到哪里去。
洛凭渊住进静王府,已有两三天。他初进府时,静王说身体不适,没有出来与他见面,只派了人安置住处,倒也免了一些不快。宁王看到居所上方悬挂着含笑斋三字的簇新木匾,认出是静王的字迹,很是无语了一阵。
他的东西不多,让几名侍卫搬进屋内,自己动手收拾。屋宇虽有些陈旧,但应是修葺过,还算敞亮,处处纤尘不染,家什用具自然一应俱全,但见桌椅古拙,床铺舒适,正是静王的风格,应是用了一番心思。
若是安王,该会嫌此处的布置清寒,但洛凭渊在翠屏山住惯了,这里条件相形已好上许多。他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很是怡然,不得不承认,这处居所十分符合他的喜好。又想到进来时,园里牡丹方谢,池内莲叶亭亭,院中树木参天,静谧的静王府倒是处好所在。
过了不久,来了两个小侍从,说是杨总管拨过来服侍的,名字分别叫白露和霜降。
洛凭渊还是初次见到静王府中的下人,两个小侍从都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干净清秀。他心想名字应该都是静王取的,府中多半还有春分、立夏之类的,不知有没有凑够二十四节气。
因天宜帝准他先熟悉情况,六月初再正式接手靖羽卫,洛凭渊每天便分出半天到靖羽卫所,另半天待在静王府里。
府中衣着饮食,给人感觉都与住处相同:远非奢华,胜在自然,在在令人惬意。果然有一群小侍从,侍女就比较少,只有厨娘和几个负责缝补浆洗制衣的侍女,不要说与东宫和安王府相比,连鼎剑侯府都远远不及。
两天下来,洛凭渊已差不多习惯了,只是他有种感觉,尽管杨越招呼得极是客气周到,但这府里的人都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白露和霜降才进府三四个月,对府中往昔的状况说不上多少。看得出他们说话做事训练有素,不像外面随便能找来的,而且,对自己似乎有种戒备。
宁王这些年不管是在寒山派还是回洛城后,都没这么不招人待见过,进出时难免郁闷。他暗想静王是真的身体抱恙,还是借口避着不见面,但听说他在自己搬来前一天还进宫了一趟,就算生病,也不该有多严重,想到此处,就有些不悦。似乎每次和静王打交道,总是和料想的不同,就没一次是令人愉快的。
含笑斋与静王的住处离得并不很远,只是隔了数道院墙,进出时看不到里面情形,这样不尴不尬下去总不是办法,他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过去看看,至少和静王打个招呼。还没下定决心,杨越却过来说静王好些了,请他一起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洛凭渊跟着杨越走到澜沧居,见到院中树下摆着一张楠木桌,洛湮华坐在桌畔椅中,见了他并没有起身,只微笑着说道:“凭渊,你来了,坐吧。”
他如初见那次般穿着一身青衣,洛凭渊上下打量,发觉他精神尚好,然而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应是的确生过病。他坐了下来,淡淡道:“皇兄,你得了什么病,身体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