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洛凭渊道,“儿臣确实见识浅薄,这几日廷议听下来,思及韶安税,总觉得有一事想不清楚,如骨鲠在喉,才会在朝中贸然出言,望父皇容禀。”
他已思索了几天,这时便将他与静王对并田的忧虑说了出来,末了道:“儿臣只是担忧,如若增收韶安税,过得几年,会不会有大量田亩为士族所有,他们又不必纳赋,天下可收赋税之田岂非日渐减少,还会有更多百姓贫困流离。”
“不必再多说。”天宜帝的目光转为深沉,此语正触动了他近来的心病,连豫州刘家这样的普通豪绅都能成为地方一霸,那么在远离洛城的各地州府,家族中有功名在身的士族势力又会膨胀到何种地步?如果任其发展壮大,地方官府百姓还会把朝廷的威严当回事吗?
洛凭渊入朝才不到两个月就能想透这等关键,不由得他不感到惊讶。他当年对洛凭渊并不怎么关注,年龄小,出身又低,记忆里是个活泼漂亮的孩子,但此外也就没什么感觉了。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艺成回京的五皇子的确展示出不凡的能力与见识,多次令他意外。他觉得最为难得的,是在寒山派生活多年后,洛凭渊身上有种璞玉般的资质,没有沾染朝廷官场那种见风使舵的习气,行止处事都出自真心。
他对五皇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凭渊,你到靖羽卫后做事还稳妥,朕看得出你想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才干是有的,缺的只是历练。赋税于朝野牵涉甚广,日后有机会朕派你到户部办些差事,你慢慢就会了解。”
洛凭渊连忙谢恩,天宜帝挥了挥手道:“你不是要说刘家为恶一案,查访到了什么?”
宁王呈上准备好的文书,又简要的叙述解释。
天宜帝简单看过,刘可度已供认的人命便有两条,但他所关心的乃是,这个人能成为州府一霸,连靖羽卫都敢动,背后究竟有何依仗:“这么说,你当日设伏捉到的刺客并未供认出主使?”
洛凭渊道:“儿臣归来时,两名刺客都已自尽,求死之心十分坚决,儿臣觉得像是受过训练的死士,他们自尽前都说些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后来儿臣用了些江湖法子审问那刘可度,他连逼死人命这等大罪都招认了,但像是对行刺之事茫然不知。儿臣以为,他纵然能在豫州无法无天,但不似有能力调动死士在洛城动手行刺,布置袭击靖羽卫的应是另有其人。”
天宜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刺客胡言乱语,都说了些什么?”
洛凭渊迟疑了一下才道:“儿臣不敢隐瞒,只知一名刺客曾大叫,他们乃是奉当今正朔之命行事,不是什么逆贼。”
“也罢,你能查到这许多也是不易。”天宜帝知道他没有凭据不好多说,也不再追问,“我看你提到,想把刘家霸占他人的财物还给苦主?”
“父皇明鉴,”洛凭渊躬身答道,“儿臣派人清查了刘可度的生意账目,确有强霸他人家财的恶行,此外还做了不少假账,他名下赌坊有时突然有巨额银两进出,十分蹊跷,定是来路不正。故儿臣想交由刑部去抄了刘家,除了部分交还原主,其余的便没入国库。不知父皇觉得可好?”
“来路不正,”天宜帝的眼中多了深思的阴云,听到最后却又露出一丝笑意:“可以,也不必让刑部出面,就由靖羽卫去办理。既然已经在豫州查了这些日子,就好好收尾,你自管去办,国库还不指着这点抄没来的银子。”
静王几天来也上过两次朝,他并不说话,只听着臣子们关于韶安税的争论。
洛凭渊回府后,说了面见天宜帝的过程,静王道:“既然该说的话都说了,父皇不愿你再为加赋之事进言,说明已经听进去了。一国的赋税的确牵涉甚广,他想必还要权衡。”
洛凭渊见皇兄也这么说,只得暂时作罢,说道:“父皇让靖羽卫去负责抄没刘家,我总觉得话里有话。”
洛湮华一笑道:“父皇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让靖羽卫办这件事,是默许你从中得些好处,可说是他对你的信任和奖赏。”
宁王不禁哑然:“虽然不知刘家现下有多少家产,但是我又不缺钱,哪里有父皇这么赏赐的。”天宜帝赐给他的金银不少,还有内务府定时送给皇子的银钱份例。掌管靖羽卫后,登门送礼送节敬的人也不少,静王都让杨越和府中的账房为他清点记账,洛凭渊平日都懒得去看,只是在需要用钱或打赏下属时找账房要银子。
“宁王殿下的银两用作人情往来,节庆随喜,那是妥妥地够了。”洛湮华道,“但你要在靖羽卫中立规矩,除了有过必罚,还需有功必赏,赏格也需有个章程。这些银子由你拿出来有些不便,既然父皇有这个意思,你就从抄家所得分出一部分充实靖羽卫所需便是。”
他略略思索,又道:“此事虽然不大,但你还是最好亲自去一趟豫州,将事情了结得干净漂亮些,最要紧是让当地受过害的百姓感念君恩,于靖羽卫的声名也有好处。”
洛凭渊心下犹豫,去一趟豫州倒是不难,但来去行程总得用去十天半月,他不知为何有些不放心:“阿肃不在,我又离开,皇兄在府里会不会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静王失笑道,“杨越、小霜,这满府的从人,你当他们是纸糊的,泥捏的?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定会找你算账,而且府里还有暗卫。”
说着,他朝窗外招了招手:“小绫,进来见过宁王殿下。”
窗外树影微晃,一个身影飘然而下,飞絮般落入房中,洛凭渊略感惊异,他进来已有一会儿,却没发觉附近藏得有人。此时眼前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白净,双目灵动,进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向他行了一礼。
秦肃当年初到皇兄身边时,似乎也是这个年龄,这算是接班人吗?他说道:“不必多礼,以这孩子的年龄,这份轻功却是难得。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着头,不与宁王直视,答道:“关绫。”
“小绫是关河的弟弟,最近暂时跟着我。”静王轻声说道,“他在轻功和机关上都天赋过人,头脑也灵活,就是害羞了些,初次见面时都不肯多说话。”
少年停了片刻,见没有其他命令,又返身飞出窗外不见了。洛凭渊眼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繁茂的枝叶中,觉得自己或许的确多虑了。他住进来将近两月,静王府从未出过什么事,何况还有不少见过没见过的高手,他只是自雾岚归来后,看清了静王的处境和太子的恶意而已。
“皇兄,”他改口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你那位医术很好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
“再过个十几二十天罢。”洛湮华随口说道,“况且我这是老毛病,凭渊,你实在不用挂心这些,还是想想外出不在时怎么安排靖羽卫的事务和这洛城中的应酬。父皇既然已经让你去办,还是早些动身比较好。”
宁王的心思被说得转了方向,说道:“靖羽卫那里走开一阵没关系。至于应酬,再三天,户部钱侍郎家中办夏宴,听说到时白姑娘会被请去弹琴,我本来答应去的,看来只好作罢。”
钱瞻的父亲钱崇益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在朝廷中官职并不算很高,但他的父亲曾在先帝朝中官至少保,又娶了当时的长公主为妻。钱家结了这层姻亲关系,门庭就多了尊贵,与宗室的走动也十分频繁。钱府可说是洛城的名园,每年举办一次的夏宴更以风雅有品味著称,就像今年请了白若菡,洛城中的朝臣往往以能接到请帖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我也接到一张帖子,”静王笑道,“七月初八,你去不了,我届时或许去看看,重游一次钱侍郎的园子,还可欣赏到若寒的琴曲。”
洛凭渊瞥了他一眼,如果静王想听琴,白若菡应该随时都会来为主上弹奏吧,何必一改平日的深居简出,跑去钱府。他其实也有些心动,如果和皇兄一起听琴,想必是件有趣的事。但转念想到两人在人前还得相互冷淡,也就意兴索然。说道:“既然这样,我明日准备一下,后天就动身去豫州府,早去早回。”
洛湮华轻轻吁了口气,宁王这一去,归来时正好过了七月十五之期,不必被他撞见自己毒发。否则以洛凭渊的敏感,这件事会越来越难隐瞒。
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柴明前辈遣人送了信来,让你空下时去他那里一趟。”
“他找我何事?”对这位脾气捉摸不定的高人,洛凭渊颇有几分敬畏,“可是要教训我上次冒犯?”
“柴前辈的原话是,”静王微笑道,“他向来言而有信,既然许诺了你一套掌法,便不会当做没说过。你不自己滚去学,难道要他老人家上门来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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