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宫外的月桂开得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桂香,宫门外站了两个惶恐不安的内侍,见到皇帝步辇立即跪下。天宜帝沉着脸走了进去,静王在他身后下了步辇,却没有立即跟上。他看了看宫门前以鹅卵石砌出花样的石径,向两人问道:“丽嫔娘娘是在何处出事的?”
两个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诚惶诚恐地指给他看:“回殿下,就是那里。”
距离宫门前的石阶一丈多远,地面上恰好是一朵梅花图案,静王俯下身,鼻端传来一阵清幽如兰的香气,很淡,却连馥郁的桂香都难以遮掩,是产自波斯的琼花露,他不禁蹙眉,再用食指触摸一下梅花图案的花蕊,果然感到触手有几分滑腻。
兰亭宫中此刻有些纷乱,丽嫔摔得很是不好,太医已经把过脉,只是摇头,说道:“娘娘身体底子尚康健,调养半载,再传喜讯也是迟早之事。”
丽嫔有孕后一直欣喜非常,后宫时日寂寥,每天要做的就是精心装扮起来等待那点虚无缥缈的君恩,这一胎无论能否生下皇子,这个孩子都会是自己的寄托依靠。太医诊出喜脉后,皇帝高兴,韩贵妃更是关怀备至,赏赐补品源源不断,看样子,待孩子落地,怎么也会得到一个妃位。太医隔天就来请平安脉,还嘱咐她要时常散步活动,对胎儿和自身都有好处。
丽嫔这些日子小心翼翼,除了往蕴秀宫向韩贵妃问安,或是偶尔到兰亭宫与容妃闲坐,几乎不离开自己居住的咏絮宫,想不到,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就这么没了。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谁也劝不住。
天宜帝进去时,韩贵妃正在询问太医,容妃在劝慰丽嫔,兰亭宫中还有好几位嫔妃,有的本来就在此与容妃说话,有的则是闻讯赶来表示关心。
众人见圣驾到了,都急忙迎上来。韩贵妃神情悲戚,一见皇帝,泪水立时像是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没能看顾好丽嫔的身孕,让她出事伤了龙嗣,臣妾只恨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摔这一跤。请皇上降罪。”
她美目含悲,珠泪莹然,唯见情真意切,天宜帝一听便知丽嫔腹中胎儿没能保住,心中一阵空落,扶起韩贵妃说道:“后宫头绪繁多,爱妃每天操持,已是尽心尽力,此事不怨你。”
韩贵妃站起身来,仍在低头拭泪,神色楚楚引人怜惜,举止却仍是十分端庄,说道:“臣妾这阵子想着丽嫔初孕,胎息不稳,已免了每日问安,让她安心养息,怎么还是碰上了这种事。”
容妃见韩贵妃演技精湛,句句意有所指,心中暗骂她四十多岁还这般唱作俱佳装柔弱,也只有跟着垂泪,说道:“是臣妾不好,丽嫔是为了来看臣妾,才会失足跌倒。”
容妃一子一女,她想着待丽嫔诞下孩子,五岁的小皇子就有了年龄相近的皇弟或皇妹,不再那么寂寞,故而对丽嫔也很是关心,时常教给她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这些天宜帝是知道的。
一旁传来丽嫔的哭声,听在耳中悲痛欲绝,二十年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后宫听过多少次同样的哭声呢,天宜帝叹了口气,过去温言安慰了丽嫔几句,问道:“好好走着路,你是怎么摔倒的?”
丽嫔哭得披头散发,抽泣着请罪,说道:“臣妾也不明白,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滑,那路面像是有什么。”她心知必定中了暗算,但当着众人又不敢多言,只用哀戚的眼神求皇帝做主。
韩贵妃收了泪,说道:“陛下,臣妾已着人看过那摔倒之处,”她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望了容妃一眼,“地上洒了琼花露,十分滑溜。”
天宜帝面沉似水,琼花露是梳妆上品,容妃就十分喜爱,曾笑说桂花油太甜腻,更爱这清雅香气。妆台之侧的花露怎么会无端洒落在常有人来去的石径上?他怒道:“宫门前的内侍做什么去了,难道没人看见是谁干的?”语气已转为森寒。
宫外原先守门的两名内侍早已被召进来跪在下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也不敢答。
“方才问过了,蓉妹妹这边的人都说没看到。”韩贵妃柔声道,又看了容妃一眼,“臣妾想着,事关龙嗣,此事不能轻易放过,无心也好,有意也罢,总需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后宫不宁,臣妾有何面目向皇上交待。这琼花露分到各宫都是有数的,不如派人清点,或能查到端倪。蓉妹妹这兰亭宫距离出事之处最近,又忝为后宫表率,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容妃气得发抖,琼花露数量稀少,由于她偏爱使用,其他妃嫔不欲雷同,用得就少,时候长了,内务府每季分给兰亭宫的份例远比他处为多,众人大多知晓。韩贵妃这般盯着要查,句句含沙射影,直令人无从辩驳,加上丽嫔又是在自己宫门外出事,一顶黑锅岂非当头扣下。
洛雪凝站在母妃身边,此时脸色也气得发白,踏前一步说道:“查琼花露有什么用?宫中谁不知晓我母妃常用,这又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任是谁花些心思钱财,还会弄不到手么?譬如贵妃娘娘想要,定会有人巴巴地送来孝敬。”
天宜帝素来看重规矩,沉声道:“雪凝不可乱说话。”
韩贵妃也不与她争执,只是叹息一声:“波斯供来的琼花露数量有限,内务府皆有记录,臣妾那儿每次也只得一小瓶。那石径上渗了足足一片,用得不少,总会清查出些痕迹,没用过的姐妹也可证明清白。臣妾愚钝,只想到这个下策,还望皇上明鉴。”
天宜帝沉吟不语,宜妃在侧说道:“贵妃娘娘是心善,不愿意疑心宫中众姐妹,才只是要清点琼花露。依臣妾之见,此事太过巧合,不若查查宫中都有谁知道丽嫔下午会到兰亭宫,再对照琼花露,许能找出设计相害之人。”
天宜帝皱了皱眉没说话,宜妃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除非丽嫔是临时起意,否则她来兰亭宫,别人未必得知,容妃却应该是事先知晓的。想到此处,他对一向宠爱的容妃也起了几分疑心。
容妃知他脾性,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所变化,明白已蒙上了嫌疑,又是忧急,又是气恼,没人明说主使谋害龙嗣的是她,然而每句话都紧扣着指向她。
静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莫须有三字加在身上,容妃若是找不出明证,纵然不至被认作主使,但只要失去了帝心,日后在后宫便是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是五岁的小皇子洛允修,他头上戴着小金冠,颈上系了五蝠捧寿长命锁,一身锦绣小衣袍,脚上是簇新的虎头鞋,迈着胖胖的腿儿奔向天宜帝。
“乳娘怎么让月月跑出来了?”容妃此刻情势严峻,但爱子心切,见状连忙出声,想将他赶紧送回内室去。
月月黑葡萄般的眼睛看了看四周,迟疑不决,他本来想去抱住天宜帝的腿,但父皇看上去心情不好,不像会理他,母妃也一样,小脑袋转了一圈,噔噔地跑向站在角落的静王:“皇兄,月月要抱抱。”
静王正在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小皇弟扑过来,便弯腰将他抱起:“月月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满室的人都看了过来,洛允修用小胖手抱住静王的脖子,自从上次见到,他就很喜欢这个大皇兄身上清爽柔和的气息,很自然地开始撒娇:“母妃说,月月今天过生日,要穿好看衣服,会有好几个漂亮的娘娘来看月月,还送礼物。”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上去很不高兴,也不陪他玩。
宫中的惯例是,皇子公主在未满八岁前都不办生辰,乃是为了不遭天妒,能平安长大之意,因此最多就是几个关系好的姐妹过来坐坐,凑个小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