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首徒封景仪带着师弟魏清和蒋寒来到洛城,是在八月初八,与他们从裕门关同行而来的,还有两名崆峒派弟子。剑宗一脉同气连枝,因纪庭辉曾声称自己的剑法早年学自崆峒,故邀了他们来帮忙指认做证。
八月里金桂飘香,街市琳琅,他们一行人穿过东华门时,都被眼前川流熙攘的繁华景象吸引,没有人留意,城门内侧有几个闲汉打扮的人本来正凑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见到腰佩长剑的五个年轻剑客,就做出兴尽了的样子散了。有两个人转身去回报,另两个则悄悄尾随在后,直到确认他们是问着路要去城西北的静王府,才转身离去。
洛凭渊这一日刚回府,静王就遣人过来,请他到澜沧居与华山派诸人相见,他早已听闻封景仪要来的事,立时换了一身常服过去。
回想起来,纪庭辉已经下到天牢近四个月。静王让他不要提审,只在天牢中将此人盯紧,不能令外人有机会探监或者与之接近,洛凭渊都照着做了,也没有派人监视昆仑府的飘香酒楼,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青鸾下落不明,他仍想从纪庭辉的口中问出魏无泽的行踪,多探知一些消息。
宁王走近澜沧居的厅堂,便见到里面坐了五六个长衣素袋的年轻剑士,本应卧床养息的静王坐在主位,正带着淡淡笑意与他们叙话。
见到洛凭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看来已在等候。
洛凭渊连忙制止他们下拜,笑道:“寒山门下陆渊,在这洛城中叫洛凭渊,当年亦曾随师门往华山拜会,如今几位师兄远道而来,实在高兴得紧。”想到师门恩重,武林情谊,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
他过去随师门外出行走的时候,用的化名都是陆渊,寒山派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本名,不过武林之中隐去原名的情形实属常见,故而无人多想。
封景仪对宁王的师承渊源早已了然于心,此刻往他脸上看去,只见眉目之间,依稀可以觅见当年那个前来华山的韶秀少年。
他心中有些感伤,仍是领着两个师弟拜了下去,说道:“殿下以武林平辈之礼相待,自当从命。这一拜非因尊卑礼数,乃是为了殿下识破了逆贼岳乾,将他擒拿于皇城金殿之内,襄助我师门雪恨,华山上下铭感五内。”
洛凭渊不好相强,只有受了这一礼,扶起几人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乃天意使然。”
当下余人依礼通名,都是常年习剑的名门子弟,举止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封景仪二十七八岁年纪,人如其名,举止间风仪端雅,又不失洒脱,洛凭渊实是想不明白当年的施宛何以弃他而选了岳乾。
待重新坐定,洛凭渊不由望了望静王,华山诸人已到,按理下一步便该让他们到天牢见纪庭辉,不知皇兄想是何打算。
静王许是刚才已说了一阵子话,脸上略有倦意,这时说道:“凭渊来的正是时候,我适才与封少侠说,圣上对太平峡谷一役极是嘉许,加上纪庭辉一案,得知你们来了定会召见。但这几日时近中秋,陛下正忙着戒斋沐浴,要在十五当日到皇觉寺进香,只怕暂时无暇。几位少侠连番杀敌行路俱是辛苦,若不嫌府中寒简,不若就在此住上几日,待到过了中元,无论是请旨入天牢或是召见面圣,都更易安排。”
洛凭渊也知道天宜帝近日确在斋戒,故而下旨,刑部连勾画秋决的日子都推迟到中秋之后,外臣也见得比平日为少。他要让华山崆峒诸人进入天牢并不费事,但见静王有意将日期推后,也就笑道:“指认岳乾不难,但要在验明正身后将他押走,前后还有些行文手续需办,总得几天功夫。师兄们既已来了,便安心住上些日子,闲下来一道谈武论剑,岂不是好。”
以封景仪的本心,恨不能一时三刻就拿住岳乾,将他押回师门,依门规处置欺师灭祖的罪过,但他对静王很是敬重,又见主理岳乾案件的宁王也是同样意思,当下点头答应。
静王就吩咐从人收拾澜沧居东边的院落,安置他们住进去。
杨越这时瞅准机会进来,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奚谷主方才过来看了一趟,好像不太高兴,说属下再不劝您回去休息,他就亲自进来了。”
洛湮华一笑,但凡世外高人难免都有几分古怪脾性,奚茗画平素温和,但在行医用药之际就斩钉截铁,生平最恨病人不听话,白白糟蹋他的心血。自己起身见客,必定令他相当不快。
他此时也觉得神思倦怠,也不知这位大夫开的方子是怎么回事,每天三副药喝下去,终日只是想睡。身上软绵绵得提不起力气,倒像是几年积下来的疲惫全都涌上来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可着实危险。
他本来还有不少事情相询,但此时也只得起身告了声乏,留下洛凭渊继续陪着众人谈说。
皇觉寺于数百年前建成,此后历朝一直是皇家寺院,香火繁盛。两年前,皇觉寺住持方丈请求募资重修寺庙,为正殿大佛再塑金身,天宜帝欣然照准,除了要求户部调拨银两,还从皇宫内库中另行拨了一笔。天宜二十一年,时近八月,殿宇佛像均修塑完毕,只待择日重开正殿,领受皇家香火。
消息传来,天宜帝十分高兴,想到距离中秋已是不远,便颁下旨意,要于八月十五亲自到皇觉寺,在大殿进第一炷香,为禹周国祚祈福。此前更要焚香斋戒七日,以示诚心,其间除非刻不容缓的朝廷要事,天宜帝都下旨节后再说,且独宿清凉殿,不至后宫,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因为北境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故而今年中秋以节俭肃穆为主,年年都办的中元灯会由三日减为一日,但百姓对八月十五仍是十分看重,街上的点心铺里摆满各色果品糕点,街边到处可见售卖兔子灯的小贩,节前的庙会也办得热热闹闹。
洛凭渊择日进宫,向处于斋戒中的皇帝问安,陪着说了些话。
天宜帝心情不错,笑道:“皇儿送来的密折朕都看了,各地州府设置粮库是为了平衡米价,更要应对各种不时之需,凡有错漏都要督促他们一一补上。不要怕琐碎,须知政令既发,后面督办起来就全是这些冗务。”
这已是在说为政之道,洛凭渊躬身答应。他上密折时一向小心在意,据实以报,务求各地实情上达天听,有时还附上些自己的想法,看来皇帝还算满意。
天宜帝随口点拨五皇子,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靖羽卫副统领沈翎带了五百军士,在彰州一夜之间抄没了三家粮商的家宅,锁拿要犯近百,抄没的银两加起来竟然有上百万两之巨,而且各家都养着少则几十,多则过百的打手护院,又与当地官吏关系密切。
靖羽卫幸而事先准备周全,并未动用彰州府兵,而是从临近州县调来五百兵卒,才做到一举成擒。这些大户家财巨万,其凶顽刁蛮和在地方渗透之深,都超出了预想。得知详情后他心里回想起来的,却是五月初三生辰那晚,洛湮华所说的话:“这般下去,再过数年,父皇可还护得住这禹周江山。”
那晚的静王辞锋锐利,多少年都没人敢在君前这么说话了。见自己发怒,他只是说道:“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这些了。”
的确,自那晚之后,洛湮华在君前的进言变得和缓,但是他安排进行的每件事仍带着原本的锋芒。与他相比,太子洛文箫近日来的恭谦更显得唯唯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