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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2 / 2)

他看到静王轻轻透出一口气,似乎方才的谈话令他有些疲惫,说道:“皇兄,我们回房去吧。”

静王本来还想坐一会儿,此时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来,他发觉洛凭渊一面起身同行,一面像是不经意地望了眼他的脚,不禁有些疑惑。这几天每当自己下床走动,常感到皇弟的目光跟过来,留意地看他走路,两次三次都是如此,他问道:“凭渊,你总瞧着我脚下,可是哪里不对劲?”

宁王被他察觉,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来不及去想掩饰之词,一边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道:“皇兄,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年将你关进廷狱拷问行刑,那个得了吩咐动手的狱卒不知如今在何处,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或可作为平反的证据。”

自从见过静王脚上累累的烙伤,每到忙过一天,晚上合眼就寝时,他就不自禁会去想当年在廷狱中的情状,下手这般狠毒,也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静王听得明白,脚步不觉顿了一顿:“原来,被你看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早已愈合,他也学会了淡忘那三天的经历。

黑暗潮湿的牢里满是木炭的烟气,燃得透红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矮小的狱卒手中的烙铁已在火上烤得通红,朝他走过来,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您好端端一个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到这儿来了。小的得了命令,得好好服侍您一场,配得上享受的,这世上也没几个,您算头一份。您别看小人粗陋,手上的绝活儿都是一代代师徒单传下来的,谁都知道这行当得不了善终,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说着,浑浊的眼神又是贪婪,又是兴奋。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到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昏过去又醒来,醒了又再痛得昏过去。开始时强忍着不愿出声,后来是连叫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咬烂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低声呜咽,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耳边始终是狱卒不阴不阳的声音,奇异地混杂着亢奋与麻木。

他被送出来时完全昏迷了,除了没人会注意的脚底板,身上没有看得见的伤痕,大内廷狱负责行刑的狱卒都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下多狠的手,令人内里受多重的伤,外表看上去仍然完好无缺。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就早早去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是秦肃一次次潜进宫里,带了珍贵的灵药,靠着年轻和早年的底子,内外调养着,才渐渐缓过来。十一岁的洛凭渊要离宫到翠屏山时,他刚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病得最厉害的那阵子,他有时昏昏沉沉醒来,会看到从来都沉默坚毅的阿肃在抱着他哭,他当时只是想,阿肃竟然也会哭,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而今,埋在烟尘中的回忆被宁王一言挑起,昔日的锥心刺骨仍旧历历在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去太久,韩贵妃不会留着他的性命的。我说过,凭渊,你不必担心,更不要轻举妄动,证据会有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必在这件事上分心。”他的神情依然很沉静,但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只是受不了你这么被冤枉陷害下去。”洛凭渊低声道,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脚上也有几颗红痣,但静王的神色间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说这件事,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过于轻薄唐突,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走了几步,才接着说道:“皇兄,我只想你多告诉我一些,而不是每次都过后才知道,又惊又后怕,有事一起商量承担不好么?”

洛湮华默然,他察觉这次夜袭和发病被撞见之后,洛凭渊有了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哪里,只是好像更迫切地想要帮他,对自己似乎也更关切了。这种感觉很温暖,但同时又令他不安,因为并不想让皇弟在这个方向涉入过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洛凭渊像来时一样扶住手臂,两人一同朝主院走回去。

诚毅侯的府邸在洛城东侧朱雀大街尽头处。从地理位置和府邸的规格,还能看出十多年前兴旺的景象,上一代诚毅侯曾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颇受皇帝依重,然而等到老侯爷故去,长子承爵后,再无建树,待到正妻清河郡主去世,年年都在走下坡路。故此尽管朱漆的府门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仍然显得气派,但若进得府中,无论是干涸的假山池塘,少有剪修的花草,还是三三两两缺乏精气神的仆役从人,在在都能看出此间的颓败。

姚芊儿穿着半旧的绛红色半臂坐在后院正房中,冷冷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诚毅侯夫人。这段日子她憔悴了不少,连额间的那一点红痣有时都没心思去描。罗氏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是小户人家出身,被父亲娶作填房之后,举止处事仍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偏偏还怕被人看低,处处都要装主母风范。

罗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正在用体贴的语气劝说:“庆恩伯府你是去过的,虽说门第比不上咱们家,但是人家富贵,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凭咱们家的身份,就算是续弦,他阖府里又有谁能压得过你去,大小姐,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你想想现今这处境,满洛城谁家不知道你出了事,想等风波过去,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龄耽搁得起么?常言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让同样是骑马,别家的小姐都没事,偏是你的马惊了呢。”

姚芊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庆恩伯已经三十六岁,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据说外貌平平。如果嫁过去,不说其他,首先就得面对之前正室留下的两个与她年龄差不多少的嫡出子女。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也轮不到承爵,只能请求圣上恩萌。唯一的优点是,庆恩伯近年来家产丰厚,从他家的门庭用度就能看出颇为豪奢。这门亲事是宜妃给她提的,她虽然不满意,但每次罗氏奉了父亲之命来劝说时,还是留心地把对方家中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已经是自雾岚围场归来后,她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事情出了以后,宁王曾派人过府言道,那名随身护卫尚未娶亲,只是怕高攀不起侯府,故不好上门问候,言辞说得很是客气,意思也很明了,但诚毅侯还没放弃嫁女儿挽救家境的打算,怎肯就此许给一个小小护卫,此事便就此没了下文。姚芊儿听说了,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再落魄,也曾锦衣玉食过,幼年时里外十多个丫鬟服侍她一个,如今岂能屈身下嫁。

耳中只听罗氏又道:“宜妃娘娘是看在侯爷和郡主的份上,才出头为你说项议亲,已经三天了,宫里可还等着回话呢。大小姐,你得想清楚,推了这门亲事,任谁也不会再管你。”说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着想,再心比天高,也抗不过命去,也不是攀不上高门,可最多只是个贵妾,轮不到做正头娘子,还是你愿意嫁个小小护卫?庆恩伯府已经吐了口,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礼数一定风风光光地尽到,聘礼也少不了,咱们府中虽然不比从前,也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你。”

姚芊儿望了她一眼,罗氏口中说得大方,神态举止却无处不是尖酸嘲讽。是啊,她如今走投无路,亲事上比这个她看不上的继母尚且不如,罗氏至少是高嫁,进了侯门,她姚芊儿不但同样得做填房,还是低嫁。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嘲弄奚落,先前有几分眉目的亲事都转眼间音讯渺无,连解释都不需要。她躲了半个月,再出门应酬,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府中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见到她就叹气,下人的态度也不似往日恭敬,最难受的还是几个姨娘叔伯,还有庶出弟妹们态度里若有若无的讥讽。她一向高傲,又自恃貌美,如今栽了跟头,人人都上来踩一脚。这样羞辱的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罗氏被她含恨的眼神盯得退缩了一下,随即脸上就多了凉凉的笑意。同为有心机的女人,她对那场坠马与其中用心看得八九不离十,此事成王败寇,都成了落水狗,还想抖威风么?

她说道:“宜妃娘娘不是闲得没事,非赶着做这个媒不可,宫里的话说得明明白白,若大小姐不愿意,只当没这回事。我这当主母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是尽到责任了。要我说,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谁家姑娘自个儿拿主意的?郡主娘娘过世后,侯爷也是太骄纵了些。大小姐是娇客,我也不好多说,罢了,便拼了被责怪,告诉侯爷一声,此事慢慢计议,这府中穷是穷,总挤得出你一口饭吃。”

“不用再说了。”姚芊儿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庆恩伯与安王府有些交情,在东宫也是有面子的,父亲结成了这门姻亲,就算正式投到了太子门下,再想谋个好差事就容易多了,与宗室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善。因此,即使自己不点头,这桩亲事也是势在必得,叫罗氏来一次次问她,不过是怕她在府中闹出事来,传出去引得宫里娘娘不快罢了。

她站起身来说道,“夫人,不劳你再费尽口舌,不妨告诉父亲,一切凭他做主便是,我一个为人女的能说什么。你们既看中庆恩伯豪富,算我对得起这侯府,到这份上也够了,我把话说在前头,三媒六聘,若有半分礼数不周,别怪到时大家脸上下不来。”说着,也不理会罗氏的反应,转身就出了厅堂。

她心里满是恨意,这满府为了聘礼和日后好处卖了她的家人,嘲笑冷遇她的那些三亲四戚,三姑六婆,还有所谓的手帕交,怂恿她铸成错误的杏芬、宜妃和韩贵妃,但她最恨的,乃是宁王洛凭渊,在她将一生命运赌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五王子没有来救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份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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