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南城一带与城东同样热闹,只是相形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喧嚣。从飘香酒楼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里,穿过一条小巷,尽头横插过来的街道叫做沂岚街。这边住着许多在洛城中靠杂耍卖艺讨生活的人,还有经营祖传风味小吃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加上附近两处勾栏,一家戏班,白天里热闹非凡。
要在这一带拔除暗桩是一件不算很难但同时也不易的事情。若说难,人多眼杂,稍不留意就会招人眼目,不好隐藏形迹;若说容易,对于游荡在这一片的人,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真正关心。
因此,两个卖货的小贩因为缺斤少两与买家发生了争吵拉扯,被围着看热闹;拿着药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挂着一篮鸡蛋的少妇走路时绊了一跤,被蛋黄蛋清糊了满脸满身,只好去找地方洗脸换衣;还有好几桩类似却互不关联的事件同时发生时,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响。这类事每天层出不穷,与其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如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冯坤外宅与街对面香烛店中的十来个人并未察觉外面这些小状况,毕竟早有分工,是暗桩负责警戒并且向他们传送消息,而不是反过来。
待在地下密室里的两个守卫之一正在对着传声的铜管说话,两边同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赵头领,小的兄弟两个多守一会儿不打紧,只是让莲香下来送些酒饭罢,实在得祭祭五脏庙了。”
姓赵的头领管着两边十三个手下,这时正亲自坐镇在冯宅西厢房内,闻言冷哼了一声:“还有一刻,好生待着,什么时候了还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剥了你俩的皮。”
在密室中轮值的两人都姓孙,是一对兄弟,手上的功夫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说是要吃饭,其实是想提醒该换值了。
身边另一个手下跟着笑骂道:“孙三,你倒会想,叫莲香送饭,还想让她给你唱一段不成?”
周围又有人哄笑了几声,但被赵头领的目光一扫,都噤了声。他们是跟着这位副舵主从昆仑府中的甲舞分舵过来的,赵栾秋的武功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对眼下这桩任务看得甚重,他们这些手下也不敢怠慢。
赵栾秋的心思却有一半没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个计划成功后的态势。纪庭辉是阴使魏无泽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尽管过往有华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面仍然要设法将他保下来。看样子,日后怎么也是个舵主,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为昆仑府新调来的头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各处洛城据点很快都会移交给他掌管,赵栾秋对东宫的谋划并不很赞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点应当是全力对付琅環,最好是以那两个华山门下当诱饵,将静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来,来个聚而歼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峡谷做的那样。但是东宫却坚持将重点放在了皇觉寺,除了护法纳兰玉坐镇,还分去了不少精干的人手。
戴世发与他碰头时意思表示得很明确:这边只需藏得稳妥,守好蒋寒和魏清即可,大动干戈反而会影响到全盘谋划,只要在皇觉寺进行顺利,不论静王府还是靖羽卫都会群龙无首,无力反扑。
赵舵主对宫廷里勾心斗角那一套不以为然,而且他觉得昆仑府担了恶名,其实只处于辅助的位置,自己的作用和功劳都太小了。这些年,阴使魏无泽与东宫之间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但遇到琅環的问题时就出奇地一致,就像这次,上面就严令他好好配合太子。
赵栾秋只能把不满都压在心里,腹诽之后不敢怠慢,挑选了得力的下属守着人质。即使在他看来有些小题大做,琅環早已不复当年,连拥立个宗主都是功力全失的,只怕连这座宅子都来不及找到,两天来外面传回的信报也都表明没有异动。
密室里的孙三这时从墙边的传声口前走开,同样的铜管,对面墙壁上也安有一处,通向香烛店,好似墙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
他看了一眼弟弟孙五,还有半躺半坐在墙角的两名华山弟子。二人衣衫脏污,都是头脸带伤、神色委顿。因为所中的迷香不及缥缈烟,几个时辰就醒了,接着就大骂卑鄙,特别是蒋寒平素口齿伶俐,反正逃走无望,横下心来骂得花样翻新精彩纷呈,不由人不听得上火,是以他挨的拳脚远比魏清为多。
此刻两人全身穴道被制,连哑穴也不例外,蒋寒尤自睁眼瞪着他。
“小子,等着看造化罢,”孙三过去踢了一脚,嗤笑道:“别痴心妄想能有人来救,来了也是催命,且看你们那大师兄肯不肯顾你们这两条贱命罢。什么华山派,屁用也没有。”按昆仑府的做派,就算纪庭辉回来,他们至少也会被砍掉使剑的右手。
蒋寒闭上眼睛,很快像是陷入了昏睡,饿了快两天,半死不活也很正常。
孙三走回靠墙的凳子旁,与孙五并排坐了下来。没人喜欢这份差事,密室里连张床都没有,虽然两边通气,时候长了仍然感觉窒闷,好在他俩快挨到头了。
枯坐了一会儿,盘算着上去要好好吃一顿补偿自己,孙五忽然碰了碰他:“有点不对,香烛店那边怎么变安静了。”
孙三回过神来,香烛店在街面上,总能通过传声管听到客人进来问价或交谈的声音,此时上面却静悄悄的。
“你去喊一嗓子,我懒得动,”孙三道,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就有些瞌睡上头。
“我也不想起来,”孙五道,“反正再一会儿就有人来换班了。”
两兄弟于是坐着不动,孙三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但是轮值的人应该快下来了,如果被看到在打瞌睡,责骂是免不了的,不过自己犯困也就算了,弟弟为何也是如此?
“我去看看,你给我精神点。”他靠着所剩不多的警觉提起劲,走到寂静无声的铜喇叭花前,将脸凑近,刚吸了口气准备出声,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栽倒在地上。
孙五的眼睛已经半闭,见到这一幕,一惊之下本欲站起,然而下一瞬间,他也顺着凳子溜到地上,不省人事。
对面墙上的铜管中正飘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轻烟,如雾如霭,在空中短暂地凝成一片,随即散于无形。
香烛店里,关绫用浸湿的棉布盖住墙根处一道铜管的入口,将手里的玉瓶放回怀中,蜀山雾初制成时是清澈如露珠的药水,见风化为雾气,迅速飘散。
他回过头:“可以了,再半炷香,下面的人一个也爬不起来。”
秦霜站在他身后,三名暗卫分别守住门窗。他看着地上被点倒的昆仑下属,店后还躺着一个。
这次行动最关键的是迅速制住香烛店中的四个人,既不被密室里的守卫听到动静,也不能让对面宅中察觉。因而潜入附近的暗卫同时动手,收拾掉冯宅外面的最后两个暗桩,店铺里则由秦霜亲自带人行动,接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蜀山雾送入密室。
等待药物生效的过程令人捏了一把汗,秦霜很担心两个守卫会提前感到有异,对华山弟子不利,好在事实证明蜀山雾不愧是唐大先生的精心之作,这一步也顺利完成。
“小绫,你和我去冯宅,还是留在此处守着?”秦霜问道。
“我就在这里,或许能找到入口。”少年道。
昨夜匆匆探查,未能确定香烛店这边密道的入口在何处。秦霜知道以关绫的性子,势必忍不住要自己找出来,于是说道:“阿絮留下和小绫一道,其余人随我去宅子那头堵他们。”
冯宅中,赵栾秋终于感到情形有些不对。
他正想点两个人去接替孙三和孙五,就听到传声管中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倒在地上。准备进密道的下属立即对着铜管喊了几声,下面却毫无应答。
“怎么回事?”赵栾秋豁然站起身来,亲自凑近那朵铜喇叭,沉声道:“孙三,答话。出了什么事?”
管道里仍然静默,片刻后,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冷冷道:“若是你在叫这两个躺在地上的傻子,他们暂时起不来。蒋寒和魏清我带走了。”
“不要急着下地道,先弄清情况再说。”赵栾秋喝道,“出去一个人,看街对面可有变化。”一名属下连忙开门奔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声大响,整扇西厢房的房门邃然向里倒下,刚出去查看的那名下属从外面倒直飞进来,便如被当做武器一般,直直撞向赵头领。
赵栾秋眼见来势甚急,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本欲将这人接住,然而一触之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袭来,竟是难撄其锋,如果硬接只怕立时重伤。他反应还算快,大惊之下,急忙使个化解的巧劲,错身闪避,那人将墙角的木柜撞得粉碎,一时爬不起身,却没像赵栾秋以为的那样骨折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