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殿中一时间无人说话,皇帝已经表态不会偏私,但事关重大,两个僧人的指证与五皇子本人所述天差地别,宁王究竟是潜入正殿与诚毅侯小姐私会,却因中邪而杀性大发,还是赶到寺中救人反遭陷害?没人敢轻易开口论断。
宁王的为人有目共睹,但毕竟才归来半年,又在容易冲动闯祸的年龄,两种可能都无法轻易排除。
冷场了片刻,太子缓缓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原本心中迷惘,眼下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若是五皇弟当真如了因禅师所言,为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那么身为兄长,一味想着纵容回护只会害了他。依儿臣拙见,目下各执一词,口说无凭,当依证据而定。非是我不愿相信五皇弟,只是此时无论人证物证都于他不利,怎不令人担忧。”
“太子殿下言重了,”静王淡淡道,“若说人证,五皇弟近日来除了为寻找华山弟子心情焦急,并无任何异常失当之处,靖羽卫、户部,连同我静王府中下属尽可作证。被昆仑府劫走的华山弟子已然救出,此刻就在宫门外,父皇随时可传他们进来作证。”
“大皇兄,”洛文箫叹气道,“即便昆仑府与华山派之间的确有纠葛,那也是江湖恩怨,如何能证明五皇弟是为此私入皇觉寺的?死于寺中的十数条人命可都不谙武功。倘若那昆仑府要针对五皇弟,大可直接对他出手,何必拉扯上这许多无关的人?于情于理,我都看不出有何必要。”
说到此处,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皇兄平日里沉默寡言,今日却几次三番急着为五皇弟开脱,倒教人有些意外。”
他自觉已占上风,华山弟子被静王派人救走是一项失败,但只要在宫里赢了,这点损失很快就能弥补回来。
“有何必要,太子殿下看不出来么?”静王悠悠说道,“试问与武功高强、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正面为敌,一个江湖门派能有多大胜算?当然得兜着圈子,阴谋陷害,令他身败名裂,再也抬不起头,得不到父皇的信任,才是上上策啊。帮着他们想出这条毒计的人,真是好心机,不像江湖中人,倒似身在庙堂。”这句话出口,殿中人都听得心里一颤。
“至于我为何要帮五皇弟说话,”只闻静王接着道,“五皇弟住在我府里,不管他出了什么事,中邪也好,巫蛊也罢,怎能没有我的责任?为他说话,便是为我自己辩解,否则那设下圈套之人来个一石二鸟,将洛湮华也一并安个罪名收拾了,岂非妙哉?”
此语更令人悚然而惊,洛文箫再是城府深沉,脸色也变了变,暗悔不该与静王多说,口中强笑道:“大皇兄的口才还真是字字如刀不减当年。只是你也不想想,以父皇之英瑞,亲自过问主审,只要五皇弟当真无辜,又怎会冤了他去,你这般自危,莫非连父皇也信不过?”这句话极是毒辣。
洛凭渊听到此处,太子分明在影射琅環旧案,他倏然回过头来,对静王怒道:“别再说了,父皇自能明辨是非,你再为我说话,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静王望见他略带焦灼的神色,微微一笑,果然不再接口。
天宜帝的脸色有些不善,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有什么道理?朕今日升殿,不是为了听你们逞口舌之利的。”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还是端王爷出班道:“陛下,臣弟不敢轻言是非,只想到若是五殿下与姚小姐并无来往,那约见的绢帕与手书必然是假的,不若请诚毅侯辨认一下字迹。”
此言有几分道理,天宜帝颔首,一个内侍便用托盘将两样物证送到诚毅侯面前。
围场坠马事件已人尽皆知,若说姚芊儿纠缠宁王,还是颇有可能的,人总是喜欢往隐私的方向去揣度,有人眼神里就露出一点暧昧。
诚毅侯姚敬仁今年三十六岁,恰与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姚家姑爷的何继善同岁,但他多年不得志,两鬓已见微霜,眼角眉梢的纹路也显出颓废。昨日接到噩耗后,他整个人都懵了,一向看中的长女就这么没了,随之被毁掉的还有侯府未来的希望,联姻不成,想靠庆恩伯依附东宫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怎一个愁云惨雾了得。
他还没来得及哀痛发愁,宫中来了谕旨,略作安抚之后就要议处疑似元凶的五皇子,跟着安王便派了人上门慰问。
那个面相精明的亲信先是转达三殿下未能及时相救的遗憾与歉意,说了几句惋惜的话,随即便神色一端,开始询问姚芊儿生前是否同五殿下有过私情,说得确切些,可曾纠缠过宁王?言语间隐约提到,宫中已经查明,此次皇觉血案的起因就是姚芊儿约了宁王,在寺中私会。
姚敬仁才能平庸,性格又偏于懦弱,听到这里已经魂飞魄散。不说姚芊儿已经订亲了,就算仍待字闺中,勾引皇子乱性,玷污皇寺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即使女儿已经死了,他这摇摇欲坠的诚毅侯府也会大祸临头。他知道姚芊儿前几日的确曾写过两封信给宁王,但她说都是礼节上的致谢,怎么转眼就演变成了私相授受。他吓得也不顾对方只是个下属,当场就“扑通”一声跪下,求三皇子帮忙指点生路。
那亲信便不慌不忙地好言安慰:死者已矣,祸不及家人,况且姚芊儿还是被五皇子杀死的,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安王必定会在君前为诚毅侯府求情,太子知道诚毅侯忠心,也很是同情,会设法给他安排一个有实权的肥缺。另外,有三皇子的情面,庆恩伯应不会与侯府过不去,已送来的聘礼不必退还。
姚敬仁没有笨到听不懂要做什么,才能换取这一切允诺的好处,以及背后的威胁。他在软硬兼施之下,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
晨起他浑浑噩噩进了宫,直到方才,才意识到自家已经被卷入了皇子间的争斗,而长女姚芊儿就是因此丧命的。杀死她的,只怕并不是身在嫌疑之地的宁王洛凭渊,而是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恩赏了姚芊儿去进香的不就是韩贵妃么?
他拿起送到面前的那纸素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带得那纸片也跟着簌簌作响,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殿中许多双皇亲国戚的眼睛盯着他,等他做出反应,诚毅侯这一生中还未得到过这种等级的关注,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觉出不远处一道目光分外阴冷迫人,那是安王。无论有多愤恨,他不敢开罪这位喜怒无常的三皇子,更不用说背后还有太子了。可是听了他们的话,当真能避祸吗?
“启禀陛下,”他煞白着脸道,“臣不敢断言,但这纸上字迹与小女平日手书确是很像,也不知她何时写的……是臣对她疏于管教,做出了这等丑事,罪该万死啊!”说着便已涕泪交流,他的确想靠联姻谋求利益,为自家找到靠山,但是从未想到,竟然需要将女儿卖得如此彻底。这句话出口,他感到整个人都已经垮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力量挺直腰板做人。
安王目中露出一丝满意,只要证明洛凭渊在入寺的动机上说了谎,那么自然可以推断,对于后面一连串更重要的事实,他的话同样不可信。
他踏前说道:“父皇,儿臣亦想起一事,若五皇弟是为了缉拿凶徒、救出人质入寺,按理说不应孤身行动而无人接应。但是当儿臣与郑将军闻讯围住寺院之际,靖羽卫并未派人在附近待命,或与我等联络说明,实是有些蹊跷。”
他停了停,像在斟酌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无论五皇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私下入寺,但听他描述也不似有意作伪。儿臣曾听闻,中邪之人常有幻觉,或是懵然不知自身所为,会不会是五皇弟事后便遗忘了曾挥剑杀人这一段,只记得看到满地尸首;而了因禅师欲以佛法劝导他迷途知返,五皇弟却在迷乱中将他认作了昆仑府护法,才会误杀。”
洛凭渊注视着不远处侃侃而谈的安王,随即将目光转开,原来这就是蒙受冤屈、百口莫辩的滋味,他发觉此刻唯有沉默不语。静王当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兄从不辩解。当有些事情加诸于身的时候,解释争辩无用,吐血无用,纵然立时自尽死了,也不过是亲痛仇快而已。唯一能做的就是平静的忍耐,即使这样会更加痛苦。
他默默望了一眼静王,皇兄身上那种超乎常人的沉静,究竟源自多少忍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