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洛城正在金秋,天空碧蓝如洗,树叶从深绿渐转金黄,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然而在遥远的北境边关,草木在寒霜中枯黄凋零,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待到十月便会下雪了。
作为进入幽云十六州乃至禹周中原的门户,韶安城并无天险可供据守,唯一勉强算得上屏障的只有城北三里的归雁峰了。这座山峦于周围平坦的地势中奇峰突起,山势峭拔险峻,举目绝壁处处,难以攀援翻越,只是不够连绵,不足以阻断北辽骑兵进袭的通路。
时日既久,除了令辽军兵临城下以及运输粮草时不得不多绕弯路之外,归雁峰没能起到多少战略作用,渐渐连禹周守军都不太在意它了,每次出城狙敌,双方几乎都是在山峰下的大片原野上交战,即使归雁峰的千丈绝壁就在旁侧,既然谁都爬不上去,自然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然而这一夜,从来空寂的山谷中有了动静。秦肃背靠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壁,立足之处是一道仅有尺余宽的石棱。山风凛烈刺骨,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裂谷时,隐隐如同凄厉的哭泣,参差的巨石仿佛随时会被掀动,从悬崖上坠落而下。但秦肃对这一切恍如未觉,他只是注视着脚下二十多丈深处的谷底。
点点微弱的火光闪动着,照出隐绰的人影,一队队一行行辽兵正无声地移动。
居高临下望去,火把散落的微光起初闪烁而游移,如同随时会在寒风中熄灭,但它们的数量渐渐增多,连成一片,随着军队的行进从裂谷深处的另一端向这边谷口处蜿蜒伸展而来。目力所及,举着火把的辽军已经黑压压铺满了谷底,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会战进行到第三天,北辽军果然来了。这道去年才在地龙翻身时出现的裂谷就像归雁峰本身一样鬼斧神工,除了谷口处有巨石辗转遮挡,令人难以发觉入口,竟然可以直通向山峰下的战场。在其中藏一部分兵力,就像徐定臻曾经说的,或可在会战时收到奇袭制胜之效。
为了让敌方安心进入圈套,徐将军归来后在云王帐下吃了不少冷落,领到的将令也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那种,在旁人眼里完全是不受信任、说不上话的处境。
辽人果然不肯放弃这样重要的机会,几日激战下来,双方互有伤损,但可以看得出,北辽军队正在大将余木黎的指挥下,有意无意地推进,逐步逼迫禹周军队退向归雁峰脚下。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不惜命令大队骑兵冒着如蝗箭雨连番冲击,被射死以及滚倒在绊马索和铁鹿角前的为数不少。
秦肃此刻闭上眼睛,白天战场厮杀的情景便如回到眼前,除去两万守军留在韶安城中固防,十万大军盔甲鲜明、排列整齐,如同静止的海潮,其中有久历战阵的精锐,也有初次应敌的新兵。虎贲旗、狮鹫旗、腾蛇旗……各部军旗如同疾风吹动的草浪,层层摇动翻飞,传递将令,向上一级应旗,大军迅速而有条不紊的列成阵形。云王洛临翩策马立于中军之前,身后一众将领逶迤排开,玄黑绣金的大旄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的金色盘龙宛若翻腾盘旋于云海之上。
璇玑阁主苏宴最初布下的阵列呈现为常见的两仪四象阵,少进攻而偏重防守,而北辽采取突进战术,骑列排成楔形,数千战力最强的铁骑布置在楔子的尖端,直插而来。
铁骑冲击是北辽最得意也最强力的战法,两仪四象阵很快在强攻下显得阵脚不稳,随即禹周旗号变换,转为太极阵法。这种阵型不若之前变化精微,但更为圆融无隙,运用阴阳轮转之法卸去辽军攻势。二百名横刀部署分为两股,各领四百精选出来的军士,如同交错的锋刃,缓缓绞合,消磨对方战力。
三日来,两军都未出尽全力,双方主帅调遣部下轮替上阵、休整。禹周阵法多变,却似乎始终难以遏制辽军的突袭,每每后撤避其锋芒,倒是向余木黎证实了云王自从去年以一座璇玑阵取得胜利之后,就沉迷阵法的传言。但即便未到最后决战,战场上也已尸横遍野,死伤惨重。这般胶着下去,似乎就要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秦肃看得分明,当禹周军以看似散乱无章,实则精密有序的步调渐次退向归雁峰之际,前方所部依旧短兵相接,后方却已悄然展开了罗网。辽军逐步进逼,要占据有利方位,浑然不觉自身已被极其技巧地引导着,踏入瓮中,那是苏凌雪利用归雁峰一带的地形设下的九宫璇玑阵。未曾完成前,敌人只看到禹周兵将一队队趋退来去,却难以发觉其中蹊跷,真正的阵法,原本就是令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夜晚双方休战各自整顿,期间只派出小股兵力相互骚扰。到了夜半,辽军便从归雁峰另一侧悄然包抄过来,潜入了这道隐蔽的裂谷,而璇玑阁主的九宫阵,距离合拢也还差最后一环。谷底已经满是星点的火把,看来,为了让禹周腹背受敌,埋伏于此间的辽军不止几千人,很可能已经过万。在一处火把较为集中的地带,秦肃隐约辨认出一面被火光映亮的三角形旗帜,鲜黄色的旗面上一条银蛟,北辽的四王子耶律世基竟然亲自带兵在此埋伏吗?可说是个意外之喜。
夜色深如墨染,但黎明已然不远。秦肃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刃,倒转刀柄,朝石壁上或快或慢地敲击数下。在风声中,这点声响全然不会被下面的辽兵察觉。很快地,他感到远处透过石壁传来了同样的叩击,是同伴的应答。
秦肃于是抓住身边一根早已垂下的绳索,迅捷无声地攀援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悬崖顶部,另一名负责查探的暗卫也很快上来。
崖顶同样凹凸嶙峋,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巨石。从此处看去,山底的火把光亮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最细微的萤火。两人低声交换了几句看到的情报,此时,从参差的巨石后、丛生的灌木间,近百条人影现出身形,朝他们聚拢过来。一名下属指了指谷口方向,低声道:“关令主那边已就绪了。”
隔着裂谷,秦肃望向对面山崖,沉黑一片,毫无动静,但他知道,同样有百余名下属隐匿在那边待命,而灵虚的令主关禅正亲自等在谷口上方。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道。几名下属同时伸手入怀,各取出一枚信号烟火。
数道紫色烟花随着尖锐的哨音腾空而起,在裂谷上空爆出绚丽的光彩。片刻之后,对面山崖同样升起烟花,却是青色的。
谷中过万辽军开始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在用北辽语大声发号施令,然而已经迟了。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脚下震颤,裂谷两端响起闷雷般的隆隆爆裂声,跟着便是连绵的沉闷巨响,不知多少巨石裹带泥沙,从崖顶轰然坠落,在辽军的惨呼和惊喊声中,不多久便将出谷的通路封死。
此番行动事先计算精密,山崖边上的巨石被炸得根基松动,再以人力推下,又有许多小石一道坠落,填充缝隙,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堵得严丝合缝。裂谷内的辽兵明白中计,待要合力搬石冲出,奈何谷口狭隘,人数虽多使不上力,一时三刻怎能撼动分毫。
正在慌乱间,头顶纷纷扬扬又落下许多黑色的粉末,空气中充满呛鼻的气味。最先反应过来的辽兵惊叫道:“不好!是硫磺!”
一支火箭从悬崖顶端射下,带起一篷剧烈燃烧的火光,惨呼声随之响起,跟着是第二支、第三只,燃烧的箭矢流星般连连射下,引发一小串沉闷的爆响和火苗。谷中草木不算繁茂,但山风猛烈,又有硫磺引火,顿时有几处烈焰升腾。辽人陷入张皇混乱,将领的发令声被嘈杂淹没,上万人在谷底推搡冲撞,自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
北辽营地中余木黎早已暗令兵马整备完毕,只等佛晓时分掩杀过去,与山谷中的伏兵两下夹击。然而烟花半空绽放,山谷巨响连连,他心中暗道不妙,不用查探也知道必定是谷中出了大事。他本来要派得力部下率领这一万伏兵,四王子却要争取头功,执意亲自带兵。
夜风里隐约传来归雁峰中的惨呼嚎叫,他只觉头皮发麻,狠狠一脚踢在营帐的立柱上,朝传令官喝道:“立即列阵,给我冲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