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今日是特地在府中等候,他踏着雪走到后园,但见眼前美影横斜,静王与云王在亭中相对而坐,那情景宛如一幅画卷。
“趁雪而来,对坐赏梅,四皇兄非但有信,看来还通雅趣。”他拨开帘栊走进去,拂着身上的雪屑笑道。
“有情致的是大皇兄,我是沾不上的。”云王说道,他已脱去来时的貂裘斗篷,里面依旧是白衣,只是衣摆上有些隐隐的流云纹样,犹如白云出岫,眉目间则添了几许悠闲,“这个时节,边关上的雪总有一尺来厚,人人只想着御寒取暖,谁也没心情观景;倒是五皇弟久居此地,看来应是颇得三味。”
“我是个俗人,每日在户部数铜钱,听人抱怨倒苦水,也就是回来见到皇兄才算透一口气。”洛凭渊笑道,“我觉得人同此心,以北境将士之艰辛,想来也是靠着常常看一眼四皇兄,才能保持士气高涨的。”
洛临翩正喝了一口茶,闻言忍了忍,幸而没有呛出来,只是脸上的神情瞬间有点古怪。
“凭渊这边坐。”洛湮华忍住笑说道,“大俗大雅,本也难以区分,若非四皇弟率军抗虏,保我边关,今时今日这洛城中,想来也没人有闲情逸致赏雪了。”
“非是我一人之功,大皇兄处处周全相助,五皇弟也从中尽心,付出了多少心力,我岂有不知。”云王说道,跟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冷笑了一声,“然而若说这洛城中人都为战事担忧,只怕也是未必,有些人为了能让北境战败,连暗地出卖的勾当都干得出来,还早早将自家妻舅安插到昭关城中,我看他恨不能重演一次当年的失韶安、败走昭关,十万儿郎的性命、边境百姓的安危竟是如同草芥一般,这样的人居然是禹周的太子。”
话音落下,三人一时尽皆默然。洛凭渊想到太子暗地里通过昆仑府传递重要战报给北辽的行径,尽管是皇兄设下的计谋,但洛文箫的用心已是表露无遗,直如国贼一般。再联想太子从前在增兵北境、提请韶安税中的种种作为,他心中也不禁闪过“何德何能”四字。
小侍从们这时送来一只炭炉,安置在当中,又在旁边摆好几盘果品和小菜,清明和谷雨捧来两小坛酒,亭中顿时多了围炉相谈的氛围。
一身皓白的小狐狸珍时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歪头看着三位皇子,似乎在选择比较,而后毫不犹豫地蹿上了静王的膝盖,毛茸茸地磨蹭着撒娇。
云王也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狐狸,见长得绒球般可爱,不由多看了两眼:“听说五弟养了只白狐,莫非就是它,倒像与大皇兄亲近得很。”
洛凭渊不想云王连这个都知道,郁闷地瞪了珍时一眼,这狐狸大多数时候会自动跑回含笑斋来睡觉,吃起自己给的食物来不亦乐乎,按理说还没忘记是谁在养它,问题是每到需要表现忠心时就跑去亲近皇兄,将主人撇在一边,令他十分无奈。
“是凭渊养的,名叫珍时。”洛湮华笑道,将小狐狸抱起来向着洛临翩,让四皇弟摸摸它的皮毛。珍时摇摇尾巴,用黑琉璃般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云王,像是也觉得这个人很美貌,但下一瞬间,它就扭动圆滚滚的小身体,这次转而跳到宁王膝上,一个劲地往怀里钻。
几个人都不禁莞尔,静王说道:“临翩常年带兵,身上有杀伐之气,珍时不敢接近。它虽然常常待在我身边,但心里却明白,凭渊才是真正保护它的人,所以一害怕就去找凭渊了。”
洛凭渊给求安全感求抚慰的小狐狸喂了一块肉干,又挠了挠它的脖子,珍时就跳下地来跑出亭外,不知又到哪里嬉戏去了。
经此一搅,气氛轻松了不少。静王自己不喝酒,仍然亲自动手给两个皇弟斟了一壶花雕,隔着热水在炭炉上烫着,悠悠说道:“有时候我看到凭渊照顾珍时,就会想到人和人的分别。”
洛凭渊听着有些不解,他在翠屏山里无意间捡到珍时的时候,小狐狸还没有断奶,开始时只能喂米汤,他觉得自己没时间看顾,养得不算多好,只是尽量按时给食物,有时为它洗澡梳毛而已,而如今后面这些主要都是皇兄在做了。想来任谁养狐狸都是如此,不知静王说的分别在哪里。
洛湮华见他神色有些迷惑,淡淡说道:“珍时喜欢在山野林间自由地奔跑玩耍,你就任由它去,从没想过关紧门窗,或是索性将它拴住、关在笼子里;有时候珍时跑去粘着别人,你也不会生气或者为此责罚它。我看得出你其实很喜欢珍时,就从不担心它会不再回来或者认了其他主人么?”
洛凭渊怔了一怔,他心里从来都觉得这么做自然而然,无须思考,却不知皇兄为何突然问起,想了想才道:“珍时很有灵性,皇兄的府邸里又没有危险,我只想着顺其自然,只要它开心就好;它若是喜欢上了别的主人,我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勉强,这些都是珍时的天性啊。”
想到自己也曾拎着小狐狸的耳朵教训一番,似乎也没有说的这么无私,他心里又悄悄汗颜了一下。
云王不明白静王为何说起了狐狸,于是没有插言,听到这里,神色间渐渐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所以珍时虽然只是一只被你养大的小狐狸,你也尊重它的意愿和选择,比起自己的感觉,更在意它能过得开心。”洛湮华笑了笑,“可是这世上有些人就不会这样想。他们或许也会在一段时间里照料珍时,甚至给它更精美的食物,花费更多的时间心思驯养逗弄它,但珍时会被锁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若是它敢表现得对旁人更亲密、更顺从,遭遇的不仅是责罚,而是可能直接丢了性命。因为在这样的人眼里,珍时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讨他们欢心、带来满足而已,如果有朝一日它做不到了,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毁掉。这么做一是为了不让别人得了去;二是要榨取最后的价值,每分每寸都不放过,我想落到珍时身上,大概就是一条毛皮领子吧。”
他说得很平静,但洛凭渊听在耳中,心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大皇兄说的这种人,本来就不配当什么主人,不过世上还是不少的,真小人也有,伪君子更多。”洛临翩懒洋洋道,“也不必绕这么远,洛君平和洛文箫正好凑成一双。我见着安王虽然觉得讨人厌,但比起咱们这位太子,还不至于那么让人嫌恶。自打回来,我看到那张挂着笑的脸就想抽。”
洛凭渊倒也有些同感,心道若然安王听到这番评论,不知会气得冒火还是略感安慰。
“诚如四皇弟所言,这些年我看着太子的作为,并非没有能力,也算是勤勤恳恳,可是他这般努力去揽权夺势,却只为一个目的,就是满足一己欲望。他认为这天下应当任凭予取予求,为了自己的利益,国计民生、子孙后世都可以不当回事地牺牲放弃。”静王说道,他的声音于沉静中有一种悠远,“我曾经想过,皇权,或者说天子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章太傅当年对我说,天子者,受命于天,德泽四海,牧守苍生;国家者,公器也,需慎之又慎,凡事为万民计。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指乃是责任,手中即使掌握偌大权利,也须牢记不可用于私欲。他又警告我说,需常怀谦谨之心,试想帝王也不过与常人一般,食三餐五谷,居一室,每晚躺卧方寸之地而已,不同之处只是重任在身,必须奉天承运,履行职责。待到自身尸骨已朽,江山万古长青,留下的不过一纸青史,又有谁真能富有四海八荒。”
洛凭渊听到此处,不觉心绪起伏,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皇兄这样一番话,与他在寒山派跟随师尊所学,以及在京畿所见所思无形中相契,却又无比清晰,仿佛是帮助自己理清思绪后娓娓道来。他一时说不出话,但觉胸中涌起了一股热潮。
炉上花雕已然酒香喑哑,弥漫亭中,其中仿佛又渗入了寒梅的清香,如同方才的话意一般清醇绵长,云王与宁王一时都只是回味。
洛湮华在两个弟弟面前的细瓷杯盏中各放进两三颗梅子,将琥珀色的陈酿逐一注满杯中,方才徐徐说道:“我与太子有些未清的私怨,但纵然撇开这一层,单以德行而论,于我眼中他当一只小狐狸的主人尚且不配,如何能做得这禹周之主。我不会容许洛文箫登上帝位的。凭渊学艺八年,临翩戍边三载,今日之会委实不易,我想,也不必征询安王的意见了。”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我只问一句,你二人,谁愿他日继承大统,行天子之责?”
洛凭渊顿时呆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问到这么个问题。这一年来诸事不断,令人几乎应接不暇,他心下自然早已觉得,待到将来冤屈昭雪,洛文箫是必定坐不了太子之位的,那么到时顺理成章应该是皇兄重新成为储君才是。洛湮华太过沉静恬淡,故此这些想法也只是影影绰绰,没什么真实感,偶尔念头一闪,转眼间就被当前各种事端冲得无影无踪。
“可是,不是皇兄自己应该继位的吗,怎么来问我和四皇兄了?”他低声道,不由自主有点茫然。
“经过这些年,我早已无心于此。”静王道,他的神情就如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而带了一丝倦意,“而且,我的身体也已难以支撑这般重责大任,只怕勉力而为,反而会误了事,是以只能全靠你们了。眼下父皇尚有春秋,但既然这副担子未来总要有人承担,我便想着,不若趁现在一同商议着将此事定下来,日后无论碰到什么情形,我们各自都能心中有数,不知临翩与凭渊以为如何?”
“登门前就知道,大皇兄是必定要提这件事的。”洛临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