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世保说要到东宫谢罪并不是虚言,宫宴次日,他就带着元慎和一些礼物登门了。在旁人眼中,这个举动还算合乎情理,尽管没人相信北辽的王子前来拜会太子殿下只是为了替一个下属武士赔罪,但也绝对想不到有着如此遥远而对立关系的两人会面时究竟说了什么。至于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混了一个乔装改扮后的姬无涯,则从一开始就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了。
洛文箫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妙,尽管耶律世保的拜会早在预期之中,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所等待的,但他毕竟当了很多年太子了,如今与一个北辽王子坐在一起密谋,拿自己未来要继承的禹周天下当筹码,他还是不太舒服。最主要的是,耶律世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有种掌握底牌般的得意,仿佛确信他一定会答应合作。
东宫的书房依旧精致而华美,但不少陈设这阵子已经换过一次以上,都是太子心情烦躁时随手摔碎的。此刻,洛文箫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旁,神色唯见冷漠。他在所有臣属面前都得保持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文风范,但这两位来客皆是地道的小人,对着他们倒是不用过多掩饰情绪。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姬无涯讲述来意、解释计划,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末了沉声道:“如果三王子此来就是为了这些事,恕我不能答应,还是请回吧。北辽这些年捞到的好处也够多了。”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太子殿下也不吃亏啊。”耶律世保神色闲适,微微笑道,“不知有何可虑?若说诚意,我昨日送上的那份见面礼还不够么?”
“论起比拼内力,你那手下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洛文箫冷冷道,“若是我当时不下场,禹周仍然会有人收拾他,只怕输得更惨。”
耶律世保却不生气:“于我等而言,逞勇斗狠乃微末小节,昨日邀战为的本来也不是较量武功,殿下心里还不清楚么?我今日前来,才是为了双方长远利益着想,共谋大计啊。”
姬无涯道:“殿下且想想看,三王子是诚心来议和求亲的,日后两国交好互通有无,不但没有利害冲突,还可为强助。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殿下须想明白,谁才是您的心腹大患。”
“若不是北辽这些年来逼迫太甚,父皇焉能起用他。如今这滋味如何?都尝到了吧。坦白说一句,你们越是气势汹汹到洛城生事,他就越受倚重,我也无能为力。”洛文箫声音冰冷,“敌人相同,合作并非不能考虑,但三王子所提的条件全是为了北辽和你自己的利益,看不出与铲除洛湮华有多大关系,却要我冒着偌大风险。到时你达到目的一走了之,倘若不信守承诺,甚至将烂摊子都推到我身上,我又去找谁算账?”
姬无涯来之前就预料洛文箫必定有所顾虑,不会轻易答应,便在旁劝道:“诚如殿下所言,洛湮华也是北辽的心头刺,三王子何尝不知若能什么都不做,静候一年半载,到时只消略略推波助澜,或许就可借禹周天子之手除去强敌,就如十年前一般。但此人一日尚在。大家就吃一日的亏,于北辽来说并非上策,太子殿下怕也等不及那一天吧。”
“时机已过,我父皇这柄刀也不是说借就借的。”洛文箫冷笑道,眼皮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他过去并未与眼前这人打过交道,只知是归属北辽一方的昆仑府护法。魏无泽上次吃了大亏后一直在江南龟缩不出,又推脱说要亲自主持牵制琅環的主力,抽不出身,洛城这边的大计就暂时交给跟着北辽使团来到的姬无涯。今日见到,说出的话倒是句句都打中他的心病,但是听到对方直接提到当年阴谋,心下又感不快。
“殿下无需担忧疑虑,在下此番陪同三王子前来,费心费力调集各方人手,就是为了一举将琅環宗主击溃,怎会错过眼下良机而不出手。殿下更无须担心事后遗患,于公,辽主当然属意殿下才是未来登上禹周大宝的最适当人选,换了其他皇子必定对北辽大为不利;于私,我昆仑府在禹周经营多年,今朝却遭朝廷查封驱逐,要恢复元气也需着落在太子您身上。故此姬某不才,定然会考量周详,绝不至令殿下受损。”姬无涯滔滔不绝,接着说道,“三王子乃是信人,对殿下也一向推许,诚心愿相交为友。只是他毕竟身负辽主所托,此番既要为殿下诛灭大敌,动用的乃是北辽多年聚拢的武林之力,若是此行不能有所收获,未免难以向国中交代,想来殿下当可体恤,不至让三王子过于为难才是。”
洛文箫听他分析利弊,也还合乎情理,但似乎又过于动听。再仔细回味,并无多少实质承诺。他思谋了一阵,终是摇头道:“我如今能做到的也是有限,关于和谈的条款,可以让臣下在朝中斡旋,三王子总不至于空手而归便是;但是这比武求亲一环是五皇弟主持,我硬要从中插手,难免得不偿失,只怕不能答应。”
耶律世保心中暗想,说是这么说,谁知这位太子肯出多少力,到时禹周随便给个一万两银子打发自己,也可说成不算空手而归。他如何肯满足于此,早已打定主意,只有在比武中胜券在握,取得婚约,到时禹周忌惮北辽的武力,又需为丹阳公主和亲考虑,和谈中才不敢薄待。
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洛文箫,微笑道:“能否求得丹阳公主,关系到我北辽的颜面,太子殿下当真不肯相助?”
“昆仑府在禹周的势力已是全力协助北辽,我自认尽力而为了。三王子提的要求太多,只有恕难从命。”洛文箫道,对耶律世保的纠缠有些厌烦,口气愈发冷淡,“想来北辽立意对付洛湮华也非一日,就算不考虑在下这一层,这遭也是要动手的。”
耶律世保见他不肯妥协,就朝姬无涯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出去。
本来就是密谈,书房中便只剩下二人单独相对。
“当我自昭临动身之际,父王让我带上了一件信物。”耶律世保微笑渐去,口气里却带上了一丝惋惜,从怀里取出一封纸柬,放在书案上,“在下本来还不想拿出来,只可惜,太子殿下不似想象中好说话。”
那纸柬折叠得十分平整,不过看上去,像是很久前的东西了。洛文箫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多瞧,但又禁不住要立刻将它拿起来看个清楚。
纸张已然微黄,一望而知保存了很久,但入目笔迹却相当熟悉,抬头便是“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
耶律洪厉是辽主的弟弟,据说由于年龄轻不少,颇受信任。洛文箫的手指微微颤抖,韩贵妃早年通辽的行为,他有所知闻。起初是北辽方面与韩氏家族接触来往,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宫里。韩贵妃那时见江璧瑶有琅環为支持,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抱了利用北辽的心思。明知是与虎谋皮,却忍不住要孤注一掷。自从琅環旧案发生后,由于皇后身死,韩贵妃如愿得势,便断了与辽人的往来,更小心掩饰过往痕迹。一晃十年相安无事,谁想到会被北辽王子突然摊到面前呢。洛文箫将这封信看完,里面韩贵妃先是谢过辽人的厚礼,允诺会设法影响天宜帝对某件与北辽相关事情的决定,最后是试探辽人是否愿意将来需要时借用一些武士为韩家效命。信尾没有署名,却盖上了一枚贵妃常用的私章。
“贵妃娘娘很是谨慎,”耶律世保笑道,“每次通信时,都要求信使将她上一封写来的信带回,他亲手烧毁后才肯再次回信。可惜人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次数多了,我们那里还是保留下来几封印鉴齐全的亲笔信。”
“三王子不会以为,这种东西能威胁得了我吧?”洛文箫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说这样的信不止一封,他倒是信的,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你不如今日就将它张贴到重华宫门上,且看会不会有人相信。”
“太子殿下言重了,在下只是为了提醒一下故人之情。须知殿下当初能得太子之位,我北辽可也有一份功劳。”耶律世保悠然道,“这么些年,父王虽然对韩娘娘有些失望,但殿下一惯的政见于我国还是有利的,也就没必要做些多余无用的事。然而如今情势已然改变,我北辽正在艰难之时,需要的帮助自然多一些;而禹周这边,前几年拿出韩娘娘这亲笔信,动摇不了殿下的地位,可是放在现在呢?假如在下由于求亲失利太过沮丧,不慎让它落到了云王或者宁王殿下手里,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洛文箫的脸色变得铁青,如今云王和宁王都已与他结怨,这信要是被洛凭渊见到,或许还会因为顾虑如嫔踌躇一二;换了洛临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捅到君前,威力比耶律世保本人拿着宣扬可要大多了,自己未必经受得起。
他看着耶律世保慢吞吞的将纸柬折好,重新放回怀里,有种一把将它夺过来扯个稀烂的冲动。
但他到底忍住了,先暂忍一时,等北辽将洛湮华除掉,他总能慢慢对付云王和宁王。
他最终咬牙说道:“这一次,我可以答应。但如果你的手下没本事比到最后一轮,就别怪我有力使不上。还有,无论最终成与不成,你离开洛城前都需将这封信交还给我。”
耶律世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要的只是达到目的,当即应允下来,还顺带恭维了太子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