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居外,晨起的小鸟正啾啁一片,更衬出一室静寂。洛湮华想坐起身,但他才刚缓过来一点,只觉周身虚软,稍一用力就是阵阵昏眩。还是洛凭渊将他扶住,又在床头放好靠枕。
“凭渊。”他轻轻叫了一声,开了口才觉出声音哑的厉害,“小绫他现在……”
脑海中仍有些纷乱,宫里的一幕幕与昏睡中的种种知觉错杂在一起。凭渊为什么会到了宫里、临翩该是赶来了,阿肃还是找到他了,自己的解药难道是两个弟弟一同找天宜帝要来的?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与冲撞,他的头又有些眩晕。
“小绫昨夜一同回府,没受伤,只是两天没吃东西。阿肃逼他去休息,这会儿比你好不知多少倍。”洛凭渊说道,静王的神情还带着初醒的迷惘,却已经在极力回忆思索,病成这个样子,第一句话就问起关绫。他一阵揪心,又禁不住要烦躁,语气比平时就多了几分冷淡。
静王微微一怔,面前的皇弟目中有不少红丝,不见了平日的淡然,而是抑不住地焦虑,明显在压着火气。
“皇兄,你事先安排的计策很周详,只是我们得迅前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阿云顶撞了父皇几句,被罚在府中禁足思过一个月,但这点责罚对他不算什么。你能不能想想自己,现在有事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含冤受屈的是你,因为毒性发作痛得说不出话来、在我面前吐血昏迷的人是你,下月十五又需入宫服解药的还是你。”洛凭渊继续说道,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翻腾了一夜却难以消解的各种情绪,“如果不是昨日北辽与太子勾结起来加害,如果我没去宫里,皇兄,你要瞒到几时?”
小绫能回来,嫌疑该是大致洗清了。洛湮华听到云王被禁足,便晓得冲突必然极为尖锐。他很想问问宫中具体的情势,临翩与凭渊各自卷入了多深,会不会为太子所趁、他还记得洛文箫近乎失态的得意,以及言语间充溢的恶意。但皇弟一连串的“你”已经紧逼而至,饱含控诉与指责,令他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这个严峻的局面。
“凭渊,”他默然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不至太虚弱,“我只是想着,你已经承担了许多,以父皇的性格,这件事短时间内难以解决,说出来只会增添重负,所以,就瞒了你,想待到日后再讲。”
“哪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洛凭渊怒道,“一开始不说,病了一场又一场时也不说,明知宫里是龙潭虎穴时还不说!皇兄,如果阿肃找不到四皇兄怎么办!为什么不想想我的心情,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病好起来!”
说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不觉有些口不择言:“既然了解父皇,为什么还要答应喝毒酒,皇兄心里就只想着大业吗?早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我每天学这做那还有什么意义?”
话音里满是受伤,洛湮华听得心中一痛,瞬间竟有种动摇的感觉。他尽力不让洛凭渊知道实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难以面对现下的情形,触及太深就是伤害,无论对自己还是凭渊都是如此。他心里有许多缘由,琅環的艰辛与等待,情势的紧逼,尽管不擅为自己解释,但只要好好说出来,凭渊不是慕少卿,听了会理解的。但他此刻实在没有精力,昨夜本就受了寒,忧心情急之下,未及说话就倏然垂下头低咳了起来。
在刚过去的寒冬,他已经咳得少多了,这一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无休无止,几要撕心裂肺。
洛凭渊顿时慌了神,急忙扶住他顺气。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后悔地几乎想抽自己。静王发了一夜烧,刚清醒过来,自己连杯水都没端给他,就开始质问,还威胁着连分内事务都不想做了。
秦肃安置好关绫,就回到屋梁上歇息,他见宁王彻夜守在床边照料,觉得年轻的五殿下也不容易,就任由他去发呆出神,自个儿想通。静王思虑筹画了那么多事,却总是不肯将心思放在解毒上,让人想起来就担忧。现在被宁王意外获知,或许会因此生出转机也说不定。谁料一直表现得还算理智的洛凭渊一见静王醒了,就像积聚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上来就是责问,越说越刺心,病中的洛湮华如何禁得起。他心中大怒,从屋顶掠下,一掌将洛凭渊推开,“出去!快请奚谷主来。”
洛凭渊心思正乱,没有防备就被平推出去两步,面前秦肃的神色肃杀得如秋风扫落叶。他醒悟过来,也顾不上别的,看到皇兄的低咳仍然止不住,疾忙去寻奚茗画。出房之际,听到秦肃在身后冷声说道:“当初责他不担当的是你,如今怪他不顾惜自己的还是你。”
洛凭渊心中一震,匆匆奔去奚茗画的居处,好在为了方便治疗,梦仙谷主就住在主院附近。阿肃肯定是气坏了,一向只有真的生气或者办事必要的时候,他才会破例说这么长的句子。
昔日情景浮现脑海,初领靖羽卫,自己面上看似平淡,实则掩不住地意气风发,踏进澜沧居,在皇兄面前出口指责:“凤仪宫上下所有人都死了,为了保全你,多少人流尽了鲜血、失去了性命。你只知道自己躲起来过平静安宁日子,可曾想过旁人的痛苦,想着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吧!”
他还逼着静王喝烈酒。那时候,皇兄已经中毒,明明是不能饮酒的,勉强喝了大半杯就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如同方才一般。
那些只凭意气冲动轻易脱口的言辞扎进皇兄的心里,是否比强灌的烧酒更加灼痛,像刀割一样痛苦?
奚茗画方才晨起,见到宁王湿着眼眶来请,也没心思骂他,匆匆去了澜沧居。洛凭渊拿着医箱跟在后面,却忽而情怯,将箱子交给谷雨,待在门外屏息听着。洛湮华的急咳似乎终于停下了,只是有时还会低低地传出一两声,气息虚弱,像是仍然难受但已没有力气。
奚茗画给静王搭过脉,取出银针在肺脉相关的几处穴道一一刺入,见他眉心微蹙,就不免要板着脸:“差点虚脱的人了,还在这里想心思。你病得可不轻!无论你那宝贝皇弟又在别扭什么,我只管治病,现在起喝粥、服药,然后再睡一觉,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否则就准备在床上躺一个月吧!”
洛湮华的确被那阵咳喘弄得头晕目眩,此刻仍感到周身不住冒虚汗,情知没力气同人交谈,只好遵医嘱。他低声说道:“凭渊昨夜没睡,让他也去休息吧,等到晚些时候,我还有事要和他说。”虽然阿肃很生气,但除了问得急了些,口气重了些,凭渊说得并没有错,自己心中确然看重一些事情,更甚于性命本身;相比之下,或许凭渊对自己身上的毒性,还要在意得多,因此态度才会这么激烈。
一直隐瞒,只希望凭渊能够心无挂碍地走下去,直到自己无法继续陪伴。可是昨日,或许差那么一点,他再也见不到在宫外等待的属下们,再也不能继续这段路途,在长宁宫外寒冷的黑暗里,他脑海里却只有眷恋与说不出的遗憾。
恢复意识的一刻,是东方既白的晨曦,即使立即被皇弟怒容满面地责问一番,也仍然感到了一丝温暖。选择了现在的路,会不会过于自负,还是说,其实太过自轻?因为那看似遥远其实正在不断逼近的尽头是如此孤寂。
洛湮华在小侍从们的帮助下将汗湿的里衣换过,喝了半碗粥,服下汤药。他疲惫地摸了摸早早赶来的关绫的头,轻声说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躺下休息时,眼前仍然是关绫含着眼泪的微笑,苍白憔悴也掩不住释然的光彩,还有凭渊目中的血丝与焦虑;洛湮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不能动摇,再眷恋也不可以,否则才是害了身边每一个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凭渊已经知道了,他势必会分心,会想着如何为自己解毒,已经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了。如果天宜帝察觉到了他这份关切,事情会更加复杂。
奚大夫与静王的对话,洛凭渊在外面都听清了。他就独自走回含笑斋,决定先冷静下来休息两个时辰再说。
林辰这时正柱着拐从客房出来,想去澜沧居看看,他行动不便,宁王又心神恍惚,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凭渊,你的气色不好,一夜没休息吗?”林少将军将他拉住,“昨晚就看着你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
他已经听洛凭渊大致说过宫中的状况,还不知道御林卫会从于德殊口中审出什么,整晚都合不上眼。但洛凭渊看上去不仅一夜没睡,而且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令人不由要担心。他只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心往下沉,试探着问道:“静王殿下的病况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