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照准了静王离京,随即便召见宁王面授机宜,命洛凭渊近期往赴金陵、余杭地界督办州府清丈田亩事宜,酌情查案。这是明面上的使命,暗地里还要查探江南武林动向,随时密折回报,必要时可以适度协助静王平定局势。
这些吩咐听来含蓄而语重心长,彼此都明白,比起协助,更主要的任务是监视。洛凭渊沉住气,一如平时般肃然领旨,他能感觉到皇帝在观察自己的神态,便淡淡说道:“请父皇放心,此行若遇到有人做出不利家国之举,无论是谁,儿臣都不会放过。”
此语正是天宜帝认为最可能从洛凭渊口中听到的话,他对宁王端方为国的品性还是相当信任,而且既然如嫔是死于皇后之手,五皇子就怎么也不可能与云王一般向着静王,思来想去,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选。
事情就此定下,洛凭渊只需做好准备,等待朝廷颁下明旨。走出宫门时,他多日来头一次微微舒了口气,一俟将耶律世保和完颜潮打发走人,他就可以携带解药,与皇兄同下江南了。
耶律世保确然在收拾行装预备告辞,他只余下若干细节还需确认:禹周应许的五十万石粮米与万匹绢帛是否一月后定能运到边境,届时如何交割?第一处互市定于六月开设,两国交易的商品类目能否再做几项增补,诸如此类。即使完颜潮近日代表夷金提出要求,在互市中掺了一脚,分得若干好处,他也没心思去管,只要自己这边的事情大致妥当就行了。
和谈之初剑拔弩张的气氛至此已基本消弭,呈现出几分握手言欢的味道。耶律世保说什么也没想到,三月初五,就在他向天宜帝上了辞表,次日就要启程的前夜,变故陡起。
半月来足不出户的云王洛临翩在府邸中遇刺,三名刺客尽皆行动敏捷下手毒辣。
事发突然,其时云王正百无聊赖地在书房挑灯读话本,身边只有他那名影卫。一番激战下来,三名刺客当场死了两个,为首之人武功甚高,在闻声赶来的众护卫围攻下负伤遁逃。
洛临翩只有肩上受了轻伤,但替他挡去一掌又中一刀的影卫小霍却伤得极重,还是洛凭渊得讯,带了梦仙谷主和唐瑜疾驰赶到,救治一夜,才从鬼门关将人拉了回来。
四皇子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是镇守禹周四境的战神,此事再次震动九城,听说用于刺杀的利刃上都淬过毒,城中不止于议论,可说群情激愤。耶律世保黎明时分被疾奔进来的侍从惊醒,居住的鸿胪寺驿馆外已经被利刃出鞘的禹周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靖羽卫副统领尉迟炎走了进来,言辞客气但态度冰冷地请三王子及手下取消行程,即日起待在各自房中不得外出,靖羽卫要彻查驿馆。
耶律世保得知缘由,顿时魂飞魄散:刺客袭击时口中呼喝的是北辽语,身上穿着虽是寻常夜行衣,但所用的兵刃却是本国精制,还赶在自己临走前夜动手。众所周知,北辽在归雁峰下惨败,正是输给了云王,四王子耶律世基还丢了性命;而北辽议和以来的表现远谈不上老实,构陷静王的传闻至今尚未平息,这指使行刺的嫌疑无论如何是推不掉了。问题是他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干,究竟是谁算准了时机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品武堂众人都是忿忿,但耶律世保醒过神来,立时下令一干武士遵行禹周一方的要求,不得与靖羽卫起冲突:“我等身处嫌疑之地,成了设计加害之人的靶子,如果再起事端,更加中计坐实了罪名。你们谁若敢动手,耽误了粮米按时运到边境,我决计不会轻饶!”
他本是见多阵仗之人,说话间神色已镇定下来,喝退下属,对尉迟炎说道:“既然禹周确实出了大事,我便暂缓归国,任由你查。但两国和约已然达成,无论事态如何了结,你们五殿下是否信我清白,议定的条款却不可迟延,否则后果绝非贵国所愿意见到!”他心下明了,当此处境,多说无用,唯有赌上一回,且看宁王肯不肯替自己洗清嫌疑。他自知已经将禹周几位皇子得罪得彻底,只要其中之一借题发挥,要从中为难整治,自己便要无幸,弄不好就被迫成了质子。
尉迟副统领见他初时还面色惊惶,不一刻已然恢复镇静,不失大国使节风范,心里倒也略生尊重,沉声说道:“和约大事,自有朝廷决策,我等只负责查明夜袭云王殿下的真凶。三王子既然想得明白,便请在此间宽住,等待处置,让你的部下也好生配合,免增不必要的麻烦。”
品武堂众人面面相觑,姬无涯已成了禹周的阶下囚,函谷上人败给了李平澜,自觉面上无光,前几日已然拂袖离去。欧阳一念掂量情势,但觉底气不足,就算能护着三王子杀出重围,也无法出城,国中正在等待的粮食更是没了着落,饶是身负高强武功,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尉迟炎向身后一挥手,靖羽骑卫领着军士涌入,将各人半押半赶分隔到各处居室,开始逐一查验身上是否带伤。
北辽一行既惶恐又气愤地被封在鸿胪寺驿管中,只要迈出房门一步,就有军士持刀上前喝问。他们所不知的是,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处驿馆,完颜潮以及夷金金铁司众人也被沈翎依样画葫芦地给予了类似招待,而且所进行的彻查与搜身更为严苛。
在刚过去的夜晚,洛凭渊匆忙赶去云王府,静王也吩咐准备车架,只比宁王晚到了一刻。他走近气势端严的府邸时,靖羽卫还没赶到,府中的护卫四处巡视值守,都是神色凛然。洛临翩已经处理好肩伤,奚茗画和唐瑜在寝殿忙着与阎王抢人,只有洛凭渊陪着他坐在正厅。
“大皇兄,”他见到洛湮华,冷峻的神情才缓和了一些,起身说道,“听说你的身体还虚,不是说了,不必这么晚过来么?”
“出了这样的事,待在府里也睡不着,”静王看到他行动举止俱是自如,微觉放心,“我想还不如过来探望,也看看小霍的情况。”
“小霍……”洛临翩的目光变得黯沉,“我方才还在对五弟说,不管背后指使行刺的人是何来头,北辽还是夷金,只等查实了,我绝不会放过!”
“夷金?”静王望向两个弟弟,似有所思,“报讯的人不是说,像是北辽武士所为,临翩为何会说起夷金?”
洛凭渊刚检查过尸首,被诛杀当场的两名刺客都长相寻常,除了能看出外夷的特征外,可说无甚特别。他确然觉得事情另有玄虚,尽管疑点直指耶律世保,然而就因为太明显,反而令人觉得不可信。几句北辽语、两三柄兵刃作为凭据太过简单,用于栽赃又十分便当。须知对于了解洛城情势的有心人而言,北辽使节简直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顶缸对象。适才还未来得及与四皇兄深谈,此时也望向云王,等着他说下去。
“是小霍昏迷前告诉我的。”洛临翩淡淡说道,“他看到了那两人蒙面布巾下的脸,认出几年前在夷金的都城见过其中一个,应该是摄政王府里的侍卫。”说着又补充道,“只要是被小霍看过一眼,不管时隔多久都能认出,不会记错。”
洛凭渊不禁与皇兄对视了一眼,他听说过这种识别外貌过目不忘的本事,传闻极为罕见,想不到小霍年纪轻轻却有此异能,他也顾不上去琢磨云王的贴身影卫为何会去过摄政王府,沉思着说道:“可是,冒着风险刺杀四皇兄对完颜潮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夷金想破坏盟约?”
“这些日子旁观完颜潮的言谈作为,他是个睚眦必报、贪心不足的小人。以夷金的一贯作风,谋划行刺未必有多少远虑,或许只是为了眼前的利益。”洛湮华思忖片刻才说道,“我也是推测,完颜潮来到洛城之前,必然做了不止一手准备,这些日子没能和耶律世保达成交易,他心里必然记恨,又不甘心白来一趟,很可能转向其他人。三王子不行,那么远在昭临的二王子又如何?急于除去王弟,好成为北辽继位人选的耶律世材,贪求好处又想报复耶律世保的完颜世子,就此一拍即合。如果完颜潮派出的刺客侥幸得手,耶律世材就同时除去了禹周的战神与最大的竞争对手,就算四皇弟无恙,至少耶律世保是回不去昭临了,对双方而言,这桩买卖岂非稳赚不赔?”
云王与宁王都是无语,洛凭渊想到如此果然一石二鸟,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耶律世材。此人连国中可能因此出现饥荒都不管,一心要铲除自己的亲兄弟,狠辣程度比之洛文箫也是不遑多让;而以夷金一贯无耻的作风,左右逢源留有后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他当下站起身来:“不等了,我这就去查,请李统领也派些人手,北辽夷金一网打尽。”
“不错,正好将耶律世保多软禁几日。”洛临翩冷冷说道,“让他也尝尝遭人陷害、含冤莫白是什么滋味。”
是夜,急报送进宫中,天宜帝先是震惊继而震怒,也不管禁足期限未满,立即宣召四皇子进宫询问详情,命御医好生诊治,上月的翻脸也搁到一边。宁王也接到圣旨,令靖羽卫从速缉拿凶犯,查明始末。需要时可联合御林卫。一夜在忙乱中度过,就有了辽金使节清晨时的惊吓。
由于小霍认出了刺客的身份,案情进展得相当迅速。完颜潮前一刻还在为耶律世保被围暗自得意,下一刻已然祸从天降。他自觉做得甚是隐秘,须知武功最高的德隆安从头至尾都保持黑巾蒙面,而另外两名武士来到洛城后一直未曾出现在人前,没料想宁王这么快就怀疑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措手不及。
他没蠢到让德隆安回驿馆,事前就已选定了躲藏地点。但是靖羽卫来势之快犹如迅雷不及掩耳,而且一上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与下属隔离,逐个搜身盘问,上上下下无无一幸免。
完颜潮自觉不曾留下痕迹,问题是他怀里还藏着一封北辽二王子写来的亲笔信函,里面不仅用北辽语重申了事成后逐年给予夷金与完颜世子本人的丰厚答谢,还用隐晦却仍足以令知情人看懂的言辞提醒了刺杀时必须注意的细节,确保耶律世保必定能因此被扣留在洛城问罪。
信末本来注明阅后即毁,但由于里面有这许多关键信息,完颜潮收到后觉得他日如果耶律世材翻脸不认账,自己说不定可以拿出来,帮助对方好好回忆一下,因而近日来一直密藏在身上,被搜了个正着。
如此这般,靖羽卫要做的就简单多了。软禁改为关押,取得口供捉拿漏网的德隆安,将结论上禀天宜帝。
尽管自宁王以下,众人都认为用不着太快结束对北辽驿馆的监控,让耶律世保多担惊受怕几日才是叫人痛快,不过,洛凭渊还是在第四天头上下令靖羽卫撤离。府中已在整理行装、安排人事,他与皇兄快要启程下江南,没时间再和辽人纠缠。况且,就如静王所说:“还是让耶律世保回去与他那兄长慢慢斗吧。他此行已然丧胆,对禹周存了敬畏,日后倘若登上辽主之位,于我们不是坏事。”
洛凭渊在查案过程中始终没与耶律世保朝相,而今情况水落石出,他便决定亲自前去驿馆,也算是变相的送客。
外出之际,范寅却跟着出了府门。他与唐瑜交好,这些日子一直留在静王府,此时笑道:“五殿下,让辽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人,未免太便宜他了,我同你一道去为那三王子送行罢。”
耶律世保几天来忧惧不断,备受折磨,听闻行刺乃是夷金主使,与自己无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眼里又隐隐泛起深思与怒火,拱手向洛凭渊说了些场面话。他想到宁王在短短时间内就查实了真凶,语意倒也颇为真诚。
“三王子无需客气,你们初抵之时,我就曾说过,贵国一行为了和谈远道而来,禹周会尽到地主之谊;而若有人敢在洛城作奸犯科,也休想轻离此地。”洛凭渊淡淡说道,“数月来三王子动作频频,但竭力达成和约的心意确是出于真诚,权看在这一点上,我代朝廷谢过。希望阁下回到本国之后,也不会忘记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
范寅上前一步:“五殿下有一份临别薄礼,请三王子笑纳。”
耶律世保见这笑吟吟的儒杉公子手中是一封开了口的信柬,封皮上写着北辽文字,而且笔迹颇为眼熟。他心中猛地震动,伸手接过。
旁人只见他取出里面写得洋洋洒洒的信纸,才看了两眼,脸色就转为铁青,匆匆又将信折好收入袖中,对宁王抱拳道:“五殿下一番美意,我耶律世保领了,他日有机会定图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