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守在聚仙楼外等消息、看热闹的一干江湖人士多少有点失望,从十数丈外的楼下当然不可能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慕少庄主佩剑简从而来,全须全尾而去,尽管离开时脸色有那么点古怪,但多数人预想中的冲撞斥骂、拔剑动手,似乎一样也不曾发生,前后两三个时辰,但闻古筝清音杳杳,缕缕不绝,从三层窗棂中若有若无飘出,融入雨中。
倘若不考虑目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仅从旁观状况来看,倒真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不过这场晤面总归是有成效的,风声陆续透出:琅環宗主与昔日的慕令主以击掌为约,在即将到来的试剑大会上厘清恩怨、辨明是非,从而决定鸣剑是否会如慕少卿所愿,脱离琅環另立门户。鉴于届时众多武林同道将齐聚万剑山庄,双方对赌约的内容都没有讳言之意,经有心人士探问,很快从在场作陪的南宫琛口中得到了证实。
那么江宗主答允给个交代的恩怨究竟是哪一桩?或者说,到底为了什么缘故闹到了这般地步?听到消息的人大多会继续追问一句。可惜,关于这一点,仍然语焉不详、众说纷纭,毕竟涉及琅環的内务,南宫公子依旧选择三缄其口,怀壁庄与万剑山庄也无人肯明确答复。
各种猜测与想象还没来得及展开,好打探的武林子弟又闻知了另一件值得热议很久的新鲜事:就在江、慕二位楼中晤谈的同时,万剑山庄果然不负众望地发生了意外,已被强行软禁三月之久的怀壁庄副庄主朱晋,恰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突然脱身逃走了。
外面的纷纷扬扬,洛湮华都不予理会,从聚仙楼回到怀壁庄,庄内已然沸腾,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朱副庄主回来了!
朱晋已先一刻抵达,正候在前厅,此时急忙迎出来参见主上。他被慕少卿扣留多日,心中尽是焦虑煎熬,看到久别的宗主就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洛湮华知道他体力虚乏,反正日子还长,只叙谈了片刻就命令赶紧去歇息。庄里有大夫,加上唐瑜公子在,解去软筋散的药性不是难事。
护送朱晋回来的是聂寂峦和曲观澜一行,当然还有躲风头的顾筝,以及万剑山庄十余名守卫。司徒予和夏简起先都一心一意认为事端乃是对方挑起,自己不过迫于形势予以配合,回头不至受责太重。因此两人行动间各怀小心思,既防着对头走脱,又琢磨过后如何解释分说。谁想一出庄门,顾二少露出真面目,司徒和老夏双双傻了眼。十二个人被顾筝一个骗得团团转,委实说不过去,就算道出实情也是丢脸无比、难以交代,跳进黄河洗不清。眼看主谋要溜号,他俩想到庄主的熊熊盛怒,齐齐打个寒噤,尽管很想将这小子一把掐死,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跟着一道来了怀壁庄。顾筝的话听上去也不是没道理:大家本是自己人,待到宗主与庄主释去前嫌,今日之事岂不是有功而无过?就算没这么美满,也好过直接领板子不是。
静王在书房先见了顾筝,而后是这一堆被顾二少拐骗出来、心灵严重受创的守卫,宁王殿下走了一遭万剑山庄,要说要问的话攒了一箩筐,当然也等着见皇兄。
洛湮华不知不觉忙到后半夜才回房安歇。或许是思绪太多,还没有完全理顺,他虽然有些疲惫,却了无睡意。
“该睡了。”秦肃见他靠在床侧只是出神,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躺下就寝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睡不着啊。”静王有些苦恼,“要不然,阿肃你和我换换床?”
江南人家对床的看重远甚北方,不仅挑拣木料,而且讲究手工繁复、精雕细琢,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容飞笙唯恐主上住得不够舒适,特地命人寻来一张楠木千工拔步床安置在主院,足有一间屋子大小,雕饰层叠、里外数进,可容纳四五名从人侍女歇在内部随时服侍。洛湮华素简惯了,见到这张隆重的大床哭笑不得,又不好推却,六七天下来仍是不免头痛。
“点些香吧。”秦肃心里有一丝笑意,但面上依然保持沉肃。他对主院的屋梁倒是没什么不满,这几天破例睡在窗侧的长榻上,主要是为了使初抵的静王休息得安心一些。
奚茗画临别前留下的药材中,有安神助眠的香料,谷雨年纪小挨不得困,这会儿已经在外间梦周公,秦肃起身取了几片放入仙鹤形的香炉,带到清淡微苦的香气从鹤口中袅袅吐出,才说道:“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微笑道:“没事的,少卿是遭人暗算,才会失了正常的判断。即使许多人都如他一般存着误解,至少凭渊是信任我的,再说,不是还有阿肃么。”
“好好休息。”秦肃简短地说道,掌风平推处,案上唯一的烛火无声熄灭。于他而言,这已算是竭尽所能的安慰。他熟悉洛湮华的性情,辨得出那份掩在平静下的黯然,再是无愧于心,慕少卿的尖锐言辞终究带来了伤害。
至于慕少庄主,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万剑山庄,顾笛惭愧地向他请罪,戒备来谨慎去,防不住后院失火,待到察觉时,落叶居里外已经空无一人,后庄山门处的守卫统统被放倒。慕少卿自然是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洛湮华奸猾狡诈、笑里藏刀,难怪只要求谨言慎行,却始终不提放还朱晋,原来是直接下手了。
此次落叶居众守卫集体监守自盗,事先全无征兆,过后仍然扑朔迷离,司徒予、夏简居然在短短一下午抛开成见,携手合力护送朱公子逃之夭夭,庄里任是谁都是大惑不解,但觉不可思议。
只消将前后经过略加对照,就能推断出事情与顾筝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顾筝已经拍拍屁股遁了,总不能拿尽心又负疚的顾笛当出气筒,于是慕少庄主能做的也只限于在自家书房里摔几件摆设、骂上几句而已。须知人家宁王殿下登门拜访是为了正事,代表户部核查田亩,从头到尾都依着礼数,替你家减免田赋,帮了不小的忙,末了要求参观藏剑阁被拒,也没仗势为难,不过是让顾堂主陪着在庄里闲步游览了一番,以便兴尽而归,请问还不够友好么?至于你家守卫趁这空隙自个儿把重要的人质放走了,那是你作庄主的驭下不严,不要说陆公子很无辜,江宗主也没招惹你啊。何况,无冤无仇就将怀壁庄的副庄主关了三个月,人家朱晋要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找你兴师问罪就不错了,再去纠缠,除了徒惹人笑话还能指望什么结果。
气过之后,慕少卿发觉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怒发冲冠,心头躁郁反而较平日更快消退。他当然不会多想原因,回忆着聚仙楼上的对谈种种、戟指宣泄,三分舒畅七分着恼,还有些恍神。没想到洛湮华看着一派沉静,内里比他慕少卿还要狂妄,赌什么不好,偏要将胜负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觉得其中十之八九有诈,但武林盛会众目睽睽,能耍出什么花招?心念微转间,顾笛所描述的宁王洛凭渊的形貌举止浮现在眼前,慕少卿唇边渐渐漫起一丝冷笑。表现得再有担当,洛湮华也脱不开处处倚赖他人出头的作风。只是,万剑山庄不是皇宫大内,要通过比剑争胜迫使自己心服认栽,凭着个不过二十岁的寒山派陆渊,怕是还不够斤两。
慕少庄主对两件事有充分的自信,一是自小磨炼的剑法,二是毫无动摇的决心。赌约既定,恩怨去留就在试剑大会上见分晓,他正要从五皇子手中夺下传说中的名剑纯鈞,为自家一壮声威,顺带将今次的闷亏一并讨还。
情绪渐渐平复,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平放在书案上,凝视这淡黄色封面上架构秀丽的字体:清涧兰舟曲。傍晚走出聚仙楼时,雁晴追上来裣衽行礼:“小姐有一物相赠,今日所奏之曲是特为少庄主而作,命婢子送上曲谱,前路未卜,惟愿珍重。”
幽沁如泉的音韵仿佛又回到耳畔,在心底铺展开一片清凉。两个多时辰里,晚璃一直弹筝,难道不只为了洛湮华,更多是因为自己吗?长久的心意已然点破,她又是怎样想的?
慕少卿取下寒水剑,放在筝谱旁边,久久看着两件东西摆在一起的样子。这一刻,怅然盖住了积怨,已然选择了背离的道路,就不可能回头,只是不知试剑大会过后,自己与晚璃可还有相见之机?
随后数日,江南地界紧绷混乱的局势明显缓和。朱晋主持怀壁庄多年,沉稳重义,素来为琅環子弟与武林同道所推重。他一归来,琅環内部尚存的微澜立时消弭大半,前来参谒宗主、探望朱公子的属下络绎不绝。
万剑山庄也还遵守约定,与鸣剑盟有关的行动一概中止,不再有攻击性言论传出。三江帮一干帮派受到冷落,纷纷表达不满,说慕少卿行事刚愎任性,不肯与琅環划清界限,却将盟友至于何地?真真教人好生心寒。
但慕少庄主独断独行又不是第一天的事,加上本来就看不上这帮人,当下置若罔闻只做不存在,将外务往属下身上一推,径自到后庄闭关不出。据说日日习剑听琴,也不知是终于冷静下来了,还是憋着一股劲,预备五月初五再度发难。
不能扯万剑山庄的旗号,周贽等人再去挑衅琅環就等于送上门找揍,鼓噪了一阵子,眼见无人理睬,只得暗暗记下这笔账,蛰伏待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