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卿此刻确实有点焦躁,他与洛凭渊已交手近一百五十招,朔玉剑法招式严谨,刚柔并济,看似中规中矩不甚犀利,实则剑意绵长,韧性十足。自己剑锋到处,每每好似刺入了一张丝绵网,弄得威力大减。他心中暗骂,真是剑如其人,寒山派弟子个个都是这副做派,外表冲淡端方,俨然有道之士,内里却包藏机锋,阴险难缠。同时他又有一点疑惑,洛凭渊一不使绝招,二不出杀手,打算缠斗周旋到几时?总不会以为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胜过自己吧?慕少庄主这些年经历的大小约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时电光石火间胜负已分,而拆到过千招仍意犹未尽的情形也不是没有。洛凭渊实力着实不俗,以他平素的风格,难得碰上这般劲敌,总要比到酣畅淋漓方罢,绝不至早早开始不耐烦。
但从方才起,他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问题不是出在洛凭渊如何拖延,而是自己体内的气息有异。激斗中途,心神气劲全然贯注于外,随着剑势层层展开,内力自然而然运转周天,奔行得越来越快。第一次察觉异样,是在使出一招平湖渡影的时候,此招剑锋斜掠侧削,自高而低,轨迹平滑如缎,看似优雅,剑意所及却同时指向对方十三处要穴,乃是惊鸿照影剑法中难度最高,也最具威势的招式之一,不料就在他聚精会神,欲将去势中含而不露的变化运用到极致时,好端端运行经脉的真气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突然轻微震荡了一下。慕少卿顾不上理会,也没在意,然而没隔多久,他再用出一招鸿飞冥冥,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而且感觉更加清晰。
如是数回,或发生在任脉,或是督脉、阳维,即使每次的反应都十分微小短暂,但正值全力施展上乘剑法,也足以令慕少庄主烦心了。他从前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奇经八脉出了什么事,为何内息会莫名躁动,关键时刻扯后腿?如果不是比剑,自可打坐调息平复状态,而现在强敌当前,岂容一再分心?
仇闲云喃喃自语:“慕少庄主今日,可是有些奇怪。”但能如他或封景仪一般看出端倪的,不过寥寥,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两人战况胶着,正是斗到难解难分。
最能感知对方招式中微妙差异的,自然是洛凭渊。他凝神静气,仍然用寒山朔玉剑法,出剑时挟带内力却越来越盛,剑锋激荡,带起破空之声,细小的雨珠尚未落下,已被四散弹开。
慕少卿的脸色渐转严峻,他没有发觉,自己额头已蒙上一层薄汗。清澈悠扬的笛音传入耳中,非但不觉动听,反而更添焦躁。当洛湮华让南宫瑾吹笛时,他没放在心上,就算洛凭渊当真觅到了什么失传的神奇剑法,准备踏着乐音来一段花团锦簇的剑舞,在自己十数年的苦练、领悟面前也只会贻笑大方。
没想到的是,这曲过去并不陌生也不讨厌的云台普安咒,在气机不稳的档口却变得挥之不去,固执而清晰地钻入脑海,引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种连日来心绪不宁时常常出现的头痛。
比试半途,总不能开口要求停止吹奏,唯有尽力保持冷静,将不适的感觉压下去。慕少卿觉得,种种异状,必然是静王在暗中设计,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忽略而被洛湮华抓住的?无法分神推想个中缘由,但他本能地知道,决不能恋战,已到了必须速战速决的时候。
惊鸿照影剑法最末一招名为雁行长空,畅达旷远,尤带三分清傲,然而去势余意未尽,他已倏然变招。
洛凭渊只觉对方剑上锋芒陡涨,一股森寒威严的气势直逼而来,慕少卿手中长剑径取中路,没有闪烁吞吐的虚招,也非疾逾闪电的快攻,看似平淡的剑势中,却有种难以言述的沉厚凝练之意,仿佛蕴万钧雷霆,经千锤百炼,业已返璞归真。
“是螭龙十三式!慕少庄主终于用出来了!”群雄中有人惊呼。相聚数丈,湖中石台上肃杀的剑气已漫卷而出,如风云涌动,欲将充溢天地。隔水而观尚且屏息心惊,难以想象正面相对的洛凭渊是何感受。
但凡上乘剑术,无论繁简,讲究余意不尽,后着层出。螭龙剑法的要旨却是一剑既出,令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若非大巧若拙,百余年前焉能使得一代剑魔折戟沉沙,终生不履中原,又怎能称得上万剑山庄庄主的平生绝学?
婉转清扬的玉笛声里,洛凭渊的动作却有一种别样的从容,他脚下忽而移动半步,却踏在令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方位,长剑反手挥出。同样是平平一剑,如果说螭龙剑法挟万钧之重,这一挥便有若鸿羽之轻。剑意清寒缈远,疏极淡极,宛如融融月色,似有还无,无可捉摸,却又似水银泻地,无处不在。
双方的交锋只在瞬息,慕少卿威压迫人的剑势在众多目光注视下略一停滞,仿佛龙行入海,融入了那片柔和疏淡的月华。
“究竟是何方剑法,竟能化解螭龙十三式!”人群中有压低的惊呼,“是寒山剑法么?可有谁见过?”
慕少卿眉宇间寒意笼罩,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适才全力施展的刹那,经脉中一股内息倏然涌动,像要脱离意志掌控自行其是一般,他本能地吸一口气,运功压制,贯注剑身的真气立时不够精纯,否则,任凭洛湮华如何布置,五皇子怎么可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洛凭渊所用剑招,旁人难辨来历,他却是认得的。
雨水飘零,乐音婉扬,他却唯觉心烦意乱,许是气脉浮动搅扰心神,脑海中进而有些昏眩。
眼前清幽的景色仿佛不再真实,雨幕折射出一片青翠竹林,乳白色的晨雾四处弥漫,竹叶末端悬着盈盈欲滴的露水,两名身形修拔的少年在林间练剑,一来一往的招式,如同刚刚经历的重演,只是双方的出手都青涩太多。
那时的自己稚嫩犹存,还看不出冷傲的痕迹,而是一脸惊诧:“这可是螭龙十三式,才隔了几日时间,你哪里寻来的剑法,居然轻描淡写就能不落下风!”
“自己琢磨的。”对面少年生得眉目如画,笑意沉静,“苦思冥想了好几晚呢,倘若每次你一招潜龙归海,我就手忙脚乱,切磋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好几晚……还苦思冥想?”为了对付自家代代传承、称雄剑门百余年的看家本事,可真不容易啊。他看着对方那副从容闲适、水到渠成的神情,默默无语。
“其实我也只是试试,而且一点也不轻描淡写,很吃力的。”大概是见他仍旧满脸写着不能接受,洛深华开始解释,“于剑招本身,螭龙十三式炉火纯青,无懈可击,要想化解只能另辟途径,从剑意上设法。我修炼的清心诀是道门一脉,道法自然,试想龙悠游于天海,纵然不可一世,却终是万物的一部分。因此反复思量,若能从天地、无常四字上入手,将这般意境融入招数,抵消螭龙剑法挟带的威势,或许就找到了抵挡之道。只是我的功力和领悟都有限,还是感觉力不从心。”他认真地想着说着,又道,“适才的剑式,叫做月出东山,少卿觉得可还适合?”
凭自创的剑法就妄图抗衡自己最得意的绝招,他当然不服气,那时习练螭龙十三式不过半载,火候同样远远不足,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日日在竹林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对剑。
他一一展示螭龙十三式,整套剑法还差几招,就去纠缠父亲定要学全,洛深华不甘示弱,日日苦思如何应对拆解,还给想出的每一招都取了名字,什么迢迢银汉、澹澹沧海、譬如朝露、自在灵犀,试图也要合成一套剑术。剑如其人,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了解洛深华,从武功到抱负,从才华到品性,他知道那个笑意柔和、心怀锦绣的少年也必然了解自己,是以倾盖如故,结为好友。
十余年过去,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一招月出东山,螭龙剑法的威力早已非当年可比,但眼前宛如月华的剑意仍然足以唤醒记忆,引导他回到晨曦里的竹林。恍惚间,他手中剑光再起,奔腾矫矢,如江流入海,势不可挡,少时的他与洛深华,曾经将一应剑式拆到熟极如流,就如当潜龙归海遇到了月出东山,无需思索,他下一式必然会使出清江龙吟。眼前的敌手已不再是十四岁的洛深华,而是师出寒山的洛凭渊,但步法之飘忽如絮,剑意之清华扶疏,一如昔日所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一式譬如朝露,风华依旧。
云台普安咒的音韵就于此时倏而一转,再度攀升,进入第三重,渐入云天。在又一次感到真气鼓荡的同时,慕少卿觉得泠泠杳杳的笛音就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地砸在太阳穴上。他在阵阵眩晕中咬紧牙关,竭力压抑异动的气息,汹涌的内力不住蠢蠢欲动,不是逆流,而像是坚持要改换周天方向,沿着八脉上行,冲击头脑心神。无论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又意味着什么,他绝不能在紧要关头内功走火,更不能输!
沉浸在高妙剑术中的众多剑客清楚地看到,慕少庄主奔流的剑势在将到尽处时忽而散乱,就像有什么事令他短暂失神一般,即使随后迅速收拢,仍不能避免破绽,洛凭渊剑锋到处,将他衣袖划破一道长长裂缝。有人惊异,有人疑惑,顾笛的手不知不觉在袖中攥紧,掌心满是汗水。
交战双方却都似浑然无觉,慕少卿手腕翻转,长剑锋芒再涨,剑气激扬。螭龙剑法第九式龙遨九天在所有招式中最耗内力,正当真气不听使唤,本不是施展的时候,但他此刻意识混乱,下意识凭着本能,继续依循早先习惯,既然才拆过譬如朝露,自己就理应使出龙遨九天,从而截住对方接踵而至的下一式澹澹沧海,否则,何以为继?
果然,洛凭渊剑势铺展,剑华炫目,若白露横江,如洪波涌起,同一招澹澹沧海,与洛深华当年所创相比,不减灵秀,却已多了几分弘远沧桑。
云台普安咒最末一重依旧曲调宁和,但由于音阶已经拔高,清澈笛音中隐约有高亢之意,令人想到云端梵唱、佛光普照,就在双方剑气凌霄,甫将交汇的霎那,濯月亭中传出一声清越的瑶琴弦音,正与笛声相和,说不出地谐调动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亭中琤琤淙淙,连续又是数声,声声入扣,清丽如珠,与云台普安咒合在一处,直令人想到瑶池中的朵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