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十八年,也就是大约四年前,纳兰玉的行迹出现在徐州明谭寺,法号不是了因,而是叫做广深。明潭寺是一座山中小庙,人烟稀少,香客罕至,禅房三四间,僧人五六名,条件十分清苦。但是在广深禅师落脚挂单的大半年期间,每月总有几回,会有一位年轻公子不辞山高林密,上门探访,广深称他王公子。两人说是下棋谈禅,常常出寺门转往后山,一去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两日。据寺中僧人回忆,王公子二十出头,尽管衣着简朴,但面如冠玉,举止不俗,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明谭寺的老住持前年过世,原先的僧人也四散离去,但玄霜还是设法找到了其中一个。”洛湮华道,“是寺中负责扫地挑水的小弟子,因为经常为王公子开门,所以印象很深刻。南宫公子陪少卿上聚仙楼时,他就在楼门附近,认出了你。长公子可要见见故人?”
“江宗主花这么大功夫,是想证明什么呢?”南宫琛的表情毫无变化,“且不说深山古寺中是否真的有过广深禅师和王公子,凭着一个小和尚,就要指认广深是纳兰玉,王公子是我,而我还学会了梵音术,听命于魏无泽?所谓捕风捉影,真真莫过于此了!”
“南宫公子当年似乎也正好不在金陵吧,据说是外出游历,不知到了哪一处名山大川,有没有能替你证明行踪的朋友?”朱晋沉声道。他见对方态度越来越倨傲无礼,不由心中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质问。
南宫琛道:“在下去哪里,拜会什么人,似乎还用不着向琅環解释交代。”
“看来长公子很有把握,自信行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被我抓到实据。”洛湮华淡淡笑了笑,事实上,如果不是去年纳兰玉以梵音术袭击洛凭渊,引起了琅環和靖羽卫的注意,仓促间收集相关情报必然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里里外外的蛛丝马迹,扯起来耗费时间又没意思,不妨先放一放。但阁下有没有想过,既然我早已起疑,为什么连着许多天都不曾戳穿,而是任由你出入万剑山庄,留在慕令主身边?你几次三番安排少卿听云台普安咒,明明效果很好,对施加梵音术颇有助益,为什么偏偏比武中阿瑾吹奏一曲,却骤然激发了清心诀,使得你前功尽弃?”
慕少卿混乱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电光,近几天,云台普安咒的曲调确然不时在耳畔飘过,晚间书房少坐,厅中对酌,从剑堂走回居处的途中,悠扬的乐音就从或远或近的角落杳杳传来,时候一长,莫名地引人心乱。南宫琛这段日子在山庄帮忙,从家里带来的不止醇酒,还有几名技艺娴熟的乐师,说是为试剑大会增添气氛。慕少卿练剑期间不大饮酒,对弹琴奏曲方面倒没什么意见,由得好友去折腾,庄里如今少了高明的琴师,想必满足不了南宫家的挑剔品味。至于他自己,除去有时会想听一听清涧兰舟曲,其他全不走心,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无形无色的音韵中也会藏有杀机。如果说洛湮华是将云台普安咒作为触动清心诀的药引,南宫琛为什么不约而同地也让自己听同一支曲子?
他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随之变色,浑然不觉许多人正看着自己。众宾客见慕少庄主神情惊怔不定,却没有否认的意思,就明白静王所言不虚。看来南宫琛果真动过一些手脚,就不知云台普安咒中还藏了什么玄机。
洛凭渊回想十天前的晚上,从皇兄院中出来,遇到几位朋友坐在长廊上听二公子南宫瑾吹笛。闲谈中,从清涧兰舟曲的来历说起,自己提到静王早年意外发现云台普安咒与清心诀之间存在冲撞相克,会造成心神不安的反效果。原本还不了解皇兄为什么嘱咐自己一定要觅机说出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是为了于不经意中透过南宫瑾,传给处身万剑山庄的南宫琛?
想明此节,他心中顿时通亮:慕少卿早年习练过清心诀的事极少人知情,连琅環中的同伴都不清楚,南宫瑾应该也是一样,但南宫琛作为慕少庄主的总角之交,想必却是心中有数的。长公子亲自守在慕少卿身边掌控行事,却将弟弟留在怀壁庄,从而获知琅環的动向。自己说者无意,南宫瑾听了也只会视为一种提醒,鉴别乐曲时加倍慎重,但落在有心人如南宫琛耳中,却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关于云台普安咒,其中有一些内情。”他开口说道,尽量简单地叙述了自己先前透露讯息的过程,但避开不提南宫瑾。
“故事愈发精彩了,原来少卿听两遍乐曲,也能证明我居心叵测。”南宫琛冷笑道,“还有什么,江宗主和陆少侠接着往下编,在下洗耳恭听。”
“事情不算复杂,长公子想知道失败的原委,在下自当相告。”洛湮华看一眼他稍显发青的脸色,淡淡说道,“聚仙楼立约之后,行事其实有些微妙。明面上,我深信裴姑娘就是变乱的根源,围绕她加紧调查,同时拜托身为好友的长公子多多陪着少卿,通过搜集的乐音帮他治疗病情,长公子出于情义也欣然应允,全力以赴;而暗地里,你我都在密切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判断如何走好下一步棋,增加自己一方的赢面。应该说,南宫公子处理得相当适度,在最后这段日子里,慕令主身边常有清音相伴,加上专心练剑,情绪平稳不少,使人错觉他正在渐渐摆脱梵音术的束缚。”
他略略停顿:“对魏无泽来说,让琅環抱着虚幻的期待,将希望寄托在少卿自愿改变态度上,无疑是最为有利的做法。当然,琅環不可能只做一手准备,倘若事有不测,我还有一步后着可下,就是由陆公子出面挑战慕令主,以寒山高徒的修为,未必不能扳回局面,反败为胜。”
洛凭渊想起风云赌坊为皇兄和自己分别开出的一赔六以及一赔三的赔率,有种默默无语的感觉。静王的两着都是明棋,看似步步安稳,但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仅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波谲云诡,凶险程度远胜明刀明枪。南宫琛固然能从南宫瑾口中探知一些怀壁庄的状况,皇兄身边也有顾筝,不难了解万剑山庄的风吹草动。
“如今想来,南宫公子当时的压力也不小。一面要令我相信慕令主正在缓慢好转,一面又不能让他真的恢复理智。晚璃和阿瑾对症下药找来的琴谱,不给少卿听会引人生疑,听多了又怕超出控制,分寸着实不易把握。”洛湮华徐徐说道,“再者慕令主也不是任凭摆布的木雕泥塑,随着试剑大会一日日临近,他必然要潜心备战,尽可能摒除杂念,将自身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此一来,自然心境清明、感知敏锐,要做到继续对他施加影响而不被察觉,难度已变得越来越大,毕竟梵音术不同于平时说话,是要运用内力的。事实上,到了试剑大会的第一天,慕令主虽然仍表现得坚持己见,但只要悉心观察,就会发现他犹豫动摇的倾向已经很明显。我想,这是长公子最终选择使用云台普安咒加以辅助的原因之一。”
弹奏名曲是迂回隐蔽的手法,先扰乱慕少卿的心神,施行梵音术时就会更顺利,更不易为对方觉察,两者又同为佛音,只消运用得当,自可做到相得益彰。
然而,云台普安咒的本意是凝神静心、自省己身,正如那句久已流传的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清心诀同样旨在去除执迷,保持心境澄明完满。修习到一定程度,运转间如水流冲刷内心,正与“朝朝勤拂拭”之意相合。之所以看似冲撞,其实是清心诀被云台普安咒曲意引动,令人欲除去心障、执念而后快,就如身上沾满汗水泥污,没注意到时还不觉什么,一旦照一照镜子,登时就感到全身发痒、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即去洗个澡。
红尘纷扰、世事繁杂,试问谁能不染点尘,对于修习清心诀的人而言,云台普安咒的作用如同那面镜子,起到唤醒、引导的效果,南宫琛又是双管齐下,同时一再对慕少卿动用梵音术,就好似垒起了层层柴薪,浇上滚油,已是一触即发;待到比剑时全力施为,于真气鼓荡之际再闻笛音,犹如东风挟带火星而来,清心诀自然随之激发,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所谓佛道冲撞只是幌子,正邪分际才是判若云泥。以南宫公子的谨慎,在得知陆公子传出的情报后,定然已经设法验证云台普安咒的效力。这也是你为何敢于放心应用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自信没有人能在音律一道与你争胜。”洛湮华悠悠说道,声音里有一丝浅淡倦意,“长公子才艺佳妙,连梵音术都能掌握,诚然是极出色的人物,只可惜,唯独不了解清心诀。慕令主晕迷后,我看见你特地支开了阿瑾,想是已经有所预感,不知在下的答案可还让你满意?”
四下安静无声,众宾客回味琅環宗主的讲述,沉默地看着南宫琛。这一刻,洛凭渊心里掠过许多细节,发生时忽略或不解,一经忆起,别有意韵。才到江南时,自己提出挑战慕少卿,皇兄最初是反对的。但没多久就改变了意思,默许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为了分裂琅環,南宫琛不会容许慕少卿恢复清明,但也不敢对他下重手,万一慕少庄主情绪过激或神志受损,在比剑时发挥失常,岂不是弄巧成拙。试剑大会开始不过半日,静王就从万剑山庄告辞而去,因为唯有决战关头将至,南宫琛才会不惜风险,将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确保慕少卿不会改变立场,离开是为了不再刺激鸣剑令主的情绪,将变数减到最低;也是在转移注意,使对方安心踏入陷阱。
为什么明明知道南宫琛十有八九就是隐藏的内奸,却仍然选择顶着沉重的压力,一直隐忍不发?洛凭渊最终想到的是皇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南宫琛当然不打算主动解开梵音术,而是处心积虑地实施控制,要将棋子牢牢捏在掌心。他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是恰恰由于不遗余力,唯恐给琅環和慕少卿留下半分退路,才导致了最后一刻的功亏一篑,自身也随之无所遁形。正邪分际判若云泥,今日过后,在武林同道的见证下,慕少庄主从昏聩中清醒,依然能够回到琅環,为同伴、朋友所谅解、接纳。
就算是为了鸣剑,为了晚璃,为了大局,皇兄对这家伙也未免太好了。回想月前自洛城一路兼程赶来,在码头弃舟登岸的时候,由于日日水路颠簸,人人都是脚步虚浮。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天光景,却始终风浪不断,一重连着一重,说起来全是拜他慕少卿所赐。年轻的宁王殿下略感不平衡,无声地腹诽了一句,重新觉得此人也没什么可同情的。
南宫琛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听江宗主一口一个阿瑾,倒是对舍弟回护得很。阿瑾有什么好?那么笨,还是个死心眼。你江宗主从一开始就疑心于我,却对他信任有加,莫非聪明人专门喜欢傻的,就图一个省心好骗好利用?”
他说着,脸上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都到了什么样的节骨眼上了,你居然还惦记着分派他来当众吹笛,他也真就想也不想地立即领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生怕吹错一个音符,委实可笑之极,真真是笑死人了!”
话到末尾,他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笑出眼泪。众人相顾讶然,想不到温文尔雅的南宫公子也会近乎失态地肆意发笑,只是今天发生的意外情况太多,已顾不上在意。
南宫琛独自笑了一阵,倏然笑声一收,冷冷盯着静王,声色俱厉地说道:“什么梵音术、清心诀,什么云台普安咒、心如明镜台,统统是胡扯空谈!少卿突然昏迷,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做了手脚?江宗主以为我是在笑阿瑾吗?我是在笑你!来无影去无踪的事也敢拿出来言之凿凿!亏你号称惊才绝艳,凭一首曲子就妄图抹黑我南宫家,就想蒙骗少卿向你投诚,让武林人心跟着你打转?我奉劝江宗主还是省省口舌,别做梦了,免得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他说着,猛地转向呆坐不动的慕少卿:“少卿,你总不会也被蒙蔽!想想江华是何等样人,心机深沉、屈膝媚上于朝廷,你说句话,难道宁可信他而不相信我么!”
琅環众人一齐大怒,但洛湮华略微抬手,示意谁也不要出声或动作,他神情沉静如水,默然注视着脸色苍白的鸣剑令主。
慕少卿额上已不知不觉浸满细密的冷汗,随着方才的叙述与对峙,一些纷杂的片段在记忆深处翻涌,像要挣脱桎梏浮出水面。书房里,小楼上,濯月亭中,漫步散心的后山小径……错落的场景里总是有南宫琛的存在,用近在耳边的声音对自己说话,忽远忽近,不见首尾。南宫在说什么?慕少卿苦苦思索、回忆,却只能抓住零散的字句,场景断续而飘忽。
依稀是年初的傍晚,内奸找不到,晚璃回了杭州,自从上次争吵后两人就一直负气,迟迟不能和好。心情烦躁,只有南宫琛陪着喝闷酒。
“庄主,裴姑娘到了楼下,问您可需要琴曲助兴?”从人小心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