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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1 / 2)

江南地界,金陵府城,邵家大宅里的家主邵青池此刻也在书房里思量,对面坐着请来密谈的庄世经。

“昨日赵同知有书信送到,姚知府恐怕要顶不住压力。”邵青池指了指桌上的信函,摇头叹气,“宁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只要进度稍缓,板子说打就打下来,实在是斯文扫地啊!”

又道:“听说姚知府愁得唉声叹气,天天拉着师爷商议如何应付,头发都白了一片。”

“知府大人上有皇命压着,下又怕得罪士绅,当然要愁眉不展。”庄世经笑道,“如今我也算得邵兄的师爷,不知东翁观望了半月,作何感想?”

“盛予莫要说笑,我可当不起你的东翁。”邵青池苦笑着摆了摆手,“我何尝不是进退两难,这位五殿下有备而来,油盐不进,一般的法子对他都不管用,还得请贤弟帮着想想对策。”

庄世经笑而不言,说话听音,看得出邵青池经过一连串的试探和观望,已然锐气大挫,萌生了几分退意。

“在百姓眼中,清丈田亩乃是还利于民,五皇子又是依循国法,奉旨而行,手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占住了大义。”他慢慢分析道,“恕我直言,你们纵然再多委屈不满,倘若不能寻到弊端或者抓住他的差错,也注定要落在下风。再说,世家大族也不是铁板一块哪。”

他的神态中有几分意味深长,邵青池默然不语。宁王正式露面当日,他也在金陵府一应官吏士绅之中,洛凭渊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年轻俊美,而是那种淡然而果决的气质,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极难被他人动摇或左右。相较擅长宠络人心、利益交换的太子,或许稍嫌稚嫩,却必定更难对付。

而连日来的情形也印证了他的想法。五殿下请柬不收、名园不住,送去美貌的女史磨墨添香,轿子连驿馆边门都进不去就原样抬回。无论揽尽世间风流的秦淮画舫,还是峨眉纤腰的江南丽色,在这位年轻皇子面前仿佛都失去了诱惑。

反观正事,宁王对江南田土的了解程度以及对整体事态的控制力却令人瞠目,难对付程度远超预想。举凡金陵府治下的数万顷地亩,事无巨细早已摸清,绝非户房可以托词捣鬼。

众士族大户本来议定以拖字诀为主,办事要迟缓、困难要放大,每一件可有可无的细节都须大费周章,只要拖得远道而来的五皇子沉不住气乱了分寸,就等着朝中的御史言官层出不穷发动攻诘吧。

然后大家发现,人家宁王殿下带来的户部吏员没一个是吃干饭的。下船不过两天,各县各乡的地块已被划分清楚,指派专人分头紧盯当地户房,伴随一整套日期安排、奖惩措施,严密得简直不留空隙。

世家大族于是又祭出第三招,派一群有功名的举子、生员到驿馆外堵门请见,向围拢看热闹的人流大声宣讲:正值农忙时节,本应专注耕织的金陵百姓却被重丈田亩弄得烦扰不堪,耕地对家家户户都是头等大事,焉能急于一时、要细查也应等到秋收完毕,如今五殿下催逼甚急,岂非违背了朝廷体恤民情的美意,反将好事变作了坏事?

在有经验的官吏看来,读书士子是最难应付的一种人,软不得硬不得,稍有不慎就遭到士林群起而攻,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第一日,儒生们的慷慨陈词果然引起了围观和议论,五皇子也真沉得住气,任凭他们在门前折腾了三个时辰,除了派几名下属出来劝解,只作不理。第二日,同一拨生员又意气风发聚到驿馆门外,这一回,他们被请进一间轩敞的大厅,出来招待的不是户部官员,更不是宁王殿下本人,而是另一群岁数相仿的年轻士子,听口音多为湘鄂人氏,彬彬有礼地拱手见礼:“道理越辩越明,我等游历到此适逢其会,愿与金陵的才子作一日论战,任由本地父老旁观。五殿下说了,若是仁兄们真的有理,他自会考虑各位的意见。”

当日驿馆周边自有一番盛况,门里门外人头攒动,挤满凑热闹的百姓,厅堂中唇枪舌剑,生员对生员,江浙对湖湘,最大的区别在于,上阵的金陵才子们多是大户子弟,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可能干农活;而人家却大都出身寒门,饱尝疾苦又谙熟农桑,激烈辩论下来,胜负也就可想而知了。人们很快听闻,这些帮着宁王辩理的学子们,来自洞庭湖畔的著名书院潇湘榭。

…………

邵青池原以为,宁王统管靖羽卫,自身又是武功高手,遇到问题定然忍不住要简单粗暴、动用武力,自己就有了大举进攻的借口。孰料几轮过招下来,五殿下别说逞血气之勇,简直文质彬彬,令人有种看不透深浅的挫败感;而整体做派,更是超乎年龄的低调务实。他这才相信,传说五皇子文武全才,竟不是浪得虚名,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手。

其他大族大概也产生了类似想法,几位家主的态度开始暧昧,尽管有意掩饰,邵青池仍觉察到他们言语中的闪避和犹疑,毕竟大家都有偌大家业、亲族子弟,既然没有胜算,谁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开罪一位前途无量的皇子?

“郡亭,论声望文采,你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士,金陵城中徐家、庞家也奉你马首是瞻。”郡亭是邵青池的号,庄世经见他不说话,先是恭维了一句,才接着道,“但观如今行事,你已不宜继续蹚浑水。人云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宁王不是普通的过江龙,他有琅環相助,江浙苏松,处处皆有应援。你可知我先前为什么将一场武林大会看得如此重要,又为何近段时间一个主意也没给你出?”

他叹息一声,“因为大势已去,宁王帮助琅環赢下了试剑大会,意味着在江南地界,静王的潜在势力彻底压制太子。而在朝中,失去太子的支持,薛松年日渐孤掌难鸣,无力扭转局面,无论明里暗里,你们都注定争不过!”

邵青池听得心惊,他一届文士终究难以理解江湖中事,早前庄世经建议找南宫家帮忙,从纯鈞宝剑入手,他还为此很是筹划探听了一番。结果武林大会风云变幻,非但宝剑仍稳稳留在宁王手中,南宫世家的长公子竟遇袭身亡了,据说是参与了阴谋。

经此挫折,他对庄世经的信心不免有所下降,也就不常找他询问意见。但此刻,听对方将形势分析透彻,又不禁生出了些许佩服。

“既然早已认定必败无疑,怎地拖到现在才讲。”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声色不动,淡淡说道,“莫非你庄盛予还想在抽身退隐前看场好戏?”

他没忘记,庄世经说过要在江南暗助太子一臂之力,言犹在耳,瞅见风头不对就要全盘放弃,未免显得缺乏风骨,因此话意中不觉带上一丝嘲讽。

“非也,非也。我说争不过,乃是建议邵兄无需在清账田亩上过于执着,尤其不可为赌一口气强行出头,毕竟邵家还有把柄捏在五殿下手中。”庄世经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自始至终,不才可全是在为你着想,不任由兄台亲自上阵交几回手,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我,谁说要抽身了?”

他的语气忽而转为严肃,双目炯炯:“世间万象,莫不是凶藏吉,吉藏凶。过往一年,太子由盛而衰,其中一个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误认为静王与宁王不和。而实际上,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固然存在裂痕,却也不无情谊,并非不能为了实现各自目的选择联手。宁王初涉朝政,亟需静王指点支持,静王也借助宁王掩护在君前斡旋,两人之所以能够配合默契,正是因为需要一同对付太子这个大敌。而今太子已成明日黄花,宁王却攻城略地,一天天炙手可热,地位再非原先可比,他与长兄的关系也将由合作转为相争,加上原本的嫌隙,两人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实不相瞒,我从乘船下江南起,就在等待而今的时机了!”

邵青池听着昔日同年侃侃谈论几位皇子的运势起伏,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包含警惕的寒意,竟有心惊肉跳之感。他分不清庄世经究竟是真的有把握,打算翻云覆雨,还是仅限于故弄玄虚,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蒙贤弟高见,看来我确实眼界短浅,过于固执了。”他谨慎地说道,同时思考该如何岔开话题,结束正在脱轨的对谈。也是在这一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宁可在清丈田亩上退让一步,也要息事宁人,避开皇子间争斗的漩涡,里面的水实在太深,邵家蹚不起也没必要卷入。

“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倒是将你惊到了。”庄世经察言观色,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拈须说道,“不必担忧,其实叨扰了这些日子,我已准备辞行,过两日就要离开了。”

邵青池顿时又有些挂不住,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似胆小怕事一般,连忙出言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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