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湮华在忽远忽近的思绪里隐约想到,自己确实已习惯了皇弟的陪伴和信赖,不知不觉中,因为习以为常而变得脆弱。现在,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化开那份冰冷,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做到。
他以为洛凭渊是了解自己的。当信任的支点突然倾斜、消失,才倏然惊觉,昔日阴霾已再一次倒卷而回,他面前仍是仿若亘古的空虚与孤独。
近午时分,朱晋、郁岚、谢潇等人聚到静王的卧房中,他们虽不想打扰宗主休息,但观禅和白清远从审讯中得到的情报比较重要,需要立即禀报。
“戴二舵主就是戴士发?”洛湮华半靠在床头,静静听完观禅的叙述,才轻声问道。
“是,他去年制造了皇觉血案之后,不敢再回洛城,在外逃亡一阵子就投奔到魏无泽手下。”关禅道,“此人供述说,谋划是上头交代下来的,目标就是陆公子,他安排给霍连生和彭三虎执行。三个人的口供都已取得,只有当晚的向导潜逃,靖羽卫正在着力缉拿。”
戴士发、霍连生一干人利用山腹爆炸引开注意,通过机关从山谷外侧逃生,但还没来得及远遁,就在山道小径上被擒获。关令主查看宁王指出的石壁,联想两日一夜中诸般疑点,审讯时留意套话威吓,问起洛凭渊听到的情报出自何人之口,都说了些什么。这些位都不是死士,全无自尽保守秘密的觉悟,霍连生最先漏出口风,琅環将三人分隔开来交叉讯问,没耽误多少工夫,从宁王被引到石壁附近,到霍彭二人接到,按照预定一唱一和,整个经过还原得七七八八。
“陆公子是急于救人,中了魏贼的离间计。”白清远道,“靖羽卫也参与了审讯,待口供呈送给陆公子,相信误会很快就能澄清。”
洛湮华浅淡地微笑了一下:“等回过头,替我向沈副统领道声谢。”他明白下属们的宽慰之意,但不愿再重提昨晚的事。对手的布局未见得如何精妙,却终归是奏效了。裂痕已经造成,即使目前能够弥合,或许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出来。至于戴士发这些人,无论他们成功遁逃、死在弥云谷,亦或被活捉供出实情,都不在魏无泽关心的范围里。
“十年前,青鸾从我的长宁宫被魏无泽带走,救回她一直是凭渊的心愿。”他说道,“当年琅環在江南安顿下来后,我曾请舅父设法寻找青鸾的去向,舅父也十分重视,但是在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波折,我没有告诉凭渊。”
他没有力气多说,转而望一眼朱晋。
“魏无泽初成为昆仑府阴使的几年间,为了稳固势力,主要出没于西北边陲,五年前,玄霜曾经在兰州府辖下的一座小镇觅到青鸾姑娘的踪迹,进而找到了她。”朱晋会意,接续说道,“当时的时机稍纵即逝,几名潜入的暗卫向青鸾姑娘表明了身份,试图将他带离魏贼的地盘。然而昆仑府实力雄厚,他们在接近逃离时被发现,血站一场,最终两名暗卫遭擒,余下负伤撤走。驻在当地的同伴弟兄们都很悲痛,认为陷入敌巢的二人再无生还可能。”
朱晋的声音渐渐低沉:“然而三天后,其中一名暗卫被昆仑府放回,我还记得他名叫凌皓,回来时武功已废,手足筋络都被挑断,奄奄一息,等恢复神志后,他道出了被生擒以及最终活下来的经历。”
落入昆仑府掌握,凌皓和另一名同伴丁嗣都清楚必死无疑,连着两天也确实拷打折磨不断。到了第三日,他们被押到一间大厅,分别绑在两根柱子上,而后阴使魏无泽走进厅中,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青鸾,左右一群虎视眈眈的爪牙。
“青鸾,你想要我饶过这两名刺客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魏无泽笑吟吟说道,有人上前,将一只盛满酒的木碗送到青鸾手中。那酒水绿得诡异,一看就令人心中发毛,凌皓和丁嗣对忘一眼,皆是以为魏无泽要逼迫青鸾引鸩自尽,不由出声怒骂。
“怕什么,虽是肠穿肚烂的毒酒,却不是给你预备的。”魏无泽唇角带笑,“两名宵小,只能饶下一条性命。青鸾,你想保哪一个,就将断头酒拿给另一位喝下去。”
因为他的话太过突兀,凌皓也是怔了一阵才明白寒意,觉得心头一阵发函,忽然就骂不下去。
魏无泽看着青鸾面无人色的样子,目中有种森冷残忍的意味:“机会难得,怎么畏畏缩缩的,他们不是你日盼夜盼,一心想跟着走的救星么,是你的大殿下派来的。本座不但没有赶尽杀绝,还允许你自个儿选择、亲自动手,你该好生感恩才是!”
青鸾全身发抖,下意识地望向两名被绑缚的暗卫,眼神相触,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突然朝着魏无泽跪了下来,脸上现出祈求的神色,泪水成串落进手中的酒碗里,跌碎在地面。
“真有意思,原来不只是为了洛深华,即使只是他的属下,你也愿意跪下央求。”魏无泽脸上的笑意转为似笑非笑,大厅里的气氛跟着阴森,只有他嘲讽的声音不住回荡,“区区两只小卒,如果不是你听到琅環二字就一脸欢喜,想也不想跟着逃走的话,我说不定还真懒得计较。青鸾,害死他们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女:“现在,快一点,本座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再拖延下去,两个都得受尽活罪才能死!”。
青鸾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却不再流泪,木碗里青绿的酒液随着她的脚步不住荡漾,有少许溢出边缘,泼洒于地。她一步步走到两根石柱中间,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迈不出去。舍命相救的两名琅環暗卫,不管她想救谁,都必须亲手断送另一个的生机,可她却不能不选。魏无泽想达到的,岂非就是这样的效果?
凌皓也记不清他和丁嗣当时是什么反应,大约就是痛骂魏无泽,以及让青鸾将毒酒端到自己这边。依稀间,他听到丁嗣大声道:“姑娘,我没有家小拖累,旁边那个上有老母要奉养,家中还有老婆孩子呢!”
…………
那碗酒最终是丁嗣喝了下去,因为青鸾的手抖得太厉害,倒有一大半洒在他身上,但是毒性剧烈,即使只引一两口也足以致人于死。
青鸾盯着石砖地上发黑的血渍,慢慢将空碗放在地上,低声说道,“魏阴使的命令,青鸾照做了,望你信守诺言。”一语未尽,她朝着那根石柱,一头撞了上去。
房中一片寂静,在场除了朱晋、容飞笙,其余属下都不曾听闻这段过往,纵然明知发生在六七年前,早已时过境迁,仍能从短短叙述中感受到当时的惨烈。朱晋继续说道,“西北地处偏远,江左使收到讯息后甚为痛心,下令切勿冲动报仇或救人,缓缓查探,再图日后。其时主上被困洛城,我们在江南立足未稳,亟待恢复元气,并无力量与魏贼硬拼。此后数年,青鸾音讯渺茫,根据断断续续获得的端倪和线索,只能推知她尚在人世,但却由于那一撞双目失明,很可能还失去了记忆。主上也因而下了密令,事关青鸾姑娘,需格外谨慎,切忌营救不成却适得其反。”
几位令主都是默然,无怪宗主一直没向宁王说起,琅環内部也仅限于少数人知情:事情传开,于琅環以及青鸾本身非但起不到助益,还可能带来负面影响。年轻的五皇子不知会冲动成什么样;而面对魏无泽这种敌手,没有什么比失去冷静更危险。
说话间,容飞笙瞥见一名属下在门外作手势,他当即走到外面,很快又返回卧房:“主上,聂胜求见,替五殿下送来一封书信,看他神色,像是很着急。”
聂胜确实愁眉苦脸,洛凭渊独自外出,既不知去了何处,办什么事,也不见回来,身为亲随怎能不急。洛湮华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庄丗经写就的情报,以及宁王简短的字条:字启皇兄,我到恬园查看一趟。凭渊。
他不觉蹙起没,将情报和字条递给下属们传看,吩咐带聂胜进来询问。庄丗经的锦囊传书十分机密,聂胜并不知情,好在杨越今日过来问安,此刻正在宅中,很快弄清了前后细节。
“主上,庄丗经曾经是太子的谋士,他的消息会不会有诈?”观禅皱眉道。才隔了一夜,宁王殿下竟是没个消停,可不要再着一次道。
琅環众人大都产生了类似的忧虑,不过五皇子没调靖羽卫,而是送信给宗主,貌似还是有分寸的。
“魏无泽既然将陷阱布置在北峰山,就不会同时放出线索,把凭渊的注意力引到闵家恬园。”洛湮华说道,“而对庄丗经来说,提供假消息的后果绝非他能够承受得起。凭渊到现在还没回来,说明情况比预想复杂,或许青鸾真的在那里。”
郁岚平素沉默寡言,这时上前一步:“主上,属下愿带同横刀子弟前往恬园接应。”
幽明道是琅環的宿敌,刚刚听完魏无泽的残忍行径,其余人也纷纷请缨。
“要尽快,凭渊只身潜入,可能碰到意外。”洛湮华道,“由玄霜先一步出发,横刀和鸣剑随后,淇碧提供地形,这便行动吧。”
众人匆匆商议,退下分头行动。洛湮华倚住靠枕,但觉一阵头晕气促,他闭上眼睛,待到虚弱的感觉平复一些,就让谷雨去取外出衣物。
“主上,奚大夫说了,您绝对不能再劳顿。”容飞笙为了随时转达宗主的嘱咐,还留在卧房内,见状顿时吃了一惊。奚茗画的原话其实是,如果静王再不安静养病,继续损耗心神,后果不堪设想。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恬园有朱副庄主盯着,请主上放心,定会护住五殿下平安!”
洛湮华扶着谷雨的肩膀,起身整理衣襟,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我当然相信阿晋、郁令主他们的能力,只是觉得,事已至此,应该去看一看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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